“夫人且听我说,如今我刚当上会首,而蒋先捐了一百五十万两银子却什么都没捞着,这事换谁心里会高兴?这些年胡沈两家的关系你又不是不清楚,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蒋先一直在跟我别着劲……”
“是你一直跟蒋先别着劲吧?”孙氏反唇相讥。
换往日她绝对不会这样直白,可娘家几乎被毁、自己的陪嫁又要被拿出去抵债,这几乎摧垮她人生的两件事,放在沈金山那里却好似完全不值一提。那种完全不在乎的态度,成为了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实在是忍不了了。
早已习惯了孙氏的柔顺,这会沈金山难掩惊讶。
“夫人……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不等孙氏反应,他强压下一口气,无奈道:“好,随你怎么说,但胡沈两家关系不亲近是明摆着的,如今蒋先心下不忿也是不争的事实。若是我公然毁掉契书,他岂不会趁机狮子大开口?”
“还不是怕多花钱?”孙氏冷冷道。
“若是多花点钱能解决这事,那还算好的。你知不知道刚蒋先怎么说?这契书可是当着小王爷面签下的。现在若是我毁契,他直接不认账要我全赔银子,到时候募捐的军饷拿不出来,那可是欺君之罪。到时候别说会首,连咱们全家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两说!”
前面的吵嚷声隔着围墙传进来,听着声音越来越高,有些辱骂之言甚至清晰的传到耳中。气愤又焦急之下,沈金山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胸膛中吼出来,连带着唾沫星子朝孙氏脸上扑面而来。
终于孙氏被他的怒气震住了:“可那是我的嫁妆。”
“你我夫妻一体,”见她依旧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沈金山无奈:“大不了我再赔你一处铺子。”
赔?就他那铁公鸡性子,赔偿得等到猴年马月?还不是一拖再拖,拖到最后不了了之。
本被震住的孙氏回过神来,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能不能换其它铺子,归根结底还是胡老爷说了算。妾身随老爷一道出去,先问问胡老爷,若是不行就按老爷说得办。只是这样,还请老爷多带张房契。”
“夫人这是在防着我?”
“看老爷说哪的话,这不是准备着胡老爷能答应。毕竟拿妾身陪嫁去抵债,这事不管怎么说都不好听,是不是?”心彻底凉下来,孙氏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理智过。纵使被沈金山看穿了心思,她也不紧不慢地反驳道。
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恨得沈金山牙痒痒,“夫人当真要如此?”
“这外面看笑话的人越来越多了,”孙氏摸摸腰间荷包,那里装着箫矸芝投成时给她的库房钥匙。方才回来后第一时间她便命人试验过,的确是真的钥匙无误。正因如此她才更加心凉,夫妻二十多年,沈金山向来防贼般防着她,连钥匙是什么样都没让她见着,可他却将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宠妾所出庶长女。
其实孙氏完全误会了,连结发妻子都不信,沈金山又怎会信得过箫矸芝。之所以后者能得到钥匙,还是凭自己的一些手段,将钥匙拿出来一会,寻能工巧匠配了一把。
然而箫矸芝却不会解释此点,她恨不得孙氏误会更深些,这会不仅不解释,反倒推波助澜,扯着姨娘受宠含混不清地解释一通。本来孙氏将信将疑,可刚才沈金山的态度让她彻底相信了。心凉之下,这会任由外面骂声沸沸扬扬,她却浑然不觉。
“老爷腿脚可得快点,妾身等得、胡老爷那可不一定有耐心等。”
“你……真是钻钱眼里了。”
谁钻钱眼里谁知道,虽然没有开口,孙氏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几个大字。
这会沈金山虽然能命下人开路,绕开孙氏直接出门。可他知道自己若不摆平夫人,凭借她在后院多年的经营,很有可能冲开下人阻挠,跑到前面把事情闹大。投鼠忌器,他只能沿着来时的路折返回书房。
边念叨着娶妻不贤,他边翻着书房暗格中装有房契的匣子。看着里面一张张房契,这些都是箫家祖辈多年经营,无论给出去哪处他都舍不得。将所有房契捂在心口,仰头他看向窗外,长叹一声后,闭眼在前面位置偏僻、经营不善的几处中抽出一处。
“这可是天意。”
喃喃自语道,他讲剩下好生放回匣子里。放到暗格后触动机关,确定无误后快步离开书房。
心疼的情绪牵扯了大半心神,沈金山没有注意到,在他走出书房后,从博古架后的阴影处走出一抹纤细的身影。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孙氏也算是有所防备,带箫矸芝回来后便命下人将她看管起来。可在箫家经营多年,虽然上次诬陷阿玲被揭穿后,她的人手被清出去大半,可总归还剩几个漏网之鱼。这不趁孙氏与沈金山争吵,下人不备时,她成功避开所有人视线躲到书房。
凝神倾听,确定外面没人后,她走到方才暗格所在墙前,按照沈金山手势敲几下。方才平坦的墙突然出现个开口,将手伸进去捞出箱子,看到上面的鲤鱼双锁,她拔下后脑勺固定碎发的细卡子,一前一后两只插-进去,逆着锁芯纹路稍微用下巧劲,“咔吧”一声锁头开了。
“是箫家先对不起我的。”
一手抓起所有房契,不知怎么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小王爷可不是好惹的,若是沈金山拿不出那一百八十万两……若是以前箫矸芝还有自信,她能骗得过小王爷,可屡屡失败后她却再也没有了胆子。
打个机灵,她将最上面不太值钱的那一半放回去。剩余一半揣到自己怀里,扣上鲤鱼双锁前,想了想她把两只发卡放了进去。她是被孙氏秘密接回来的,梳妆打扮也是在孙氏房中,连发卡也是顺手用的孙氏妆奁里的。
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箫家库房的主意,那些金银虽然价值连城,可运出去未免太打眼。她看重的,从来都只是箫家这些产业。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功夫,没想到先有蒋先逼着沈金山开暗格拿房契,后有孙氏闹事牵扯所有人注意力,而她则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箫家对不起我,可我却不能不顾箫家生养之恩,多多少少也得给他们留点。”
最后看一眼已经合上、看不出丝毫痕迹的暗格,理理脖子上的碎发,出了书房,箫矸芝沿小路三两步消失在箫家角门处,而此时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早已等在那。跳上马车,她很快消失在街角,一路出城与平王汇合。
书房中发生的一切,沈金山浑然不觉。多取出一张房契后,沈金山没好气地走在前面,孙氏紧跟在他后面,夫妻二人一路向正门处走去。
蒋先自问没沈金山那么损,虽然命胡贵暗中散布谣言,让附近百姓来看热闹。可见人误会,他也积极地出声解释。至于随着他的解释沈金山名声越来越臭,直接从变卖祖宗产业的败家子变成搜刮贫苦百姓血汗钱的大恶人,那就是他“无能为力”了。
原本他以为,事情到了这份上沈金山也该出来了,没想到他却成了缩头乌龟,躲在沈府任由骂声一浪高过一浪。
左等右等不见他出来,反倒等来了阿玲。
征募军饷宴完成后还要重新核实一遍账目,所以阿玲并未跟着箫家马车一起走。本来这账目很简单,根本不用多此一举,可阿玲留下来也有自己的私心。
今晨在青霜坦白之前,她已经隐约明白自己对玉哥哥的心意。虽然前世从不知情滋味,可她还是十分确定,那种想起他来时酸酸涩涩、与想起任何人来时都不一样的感觉,应该是喜欢。
可青霜一番话、以及随后宴会上玉哥哥的表现却让她一再迟疑。一方面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玉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另外一方面,前世的教训却在影响着她,每个接近她对她好的外人,都是为了蒋家的钱。
两种念头在她的脑海中拔河,整颗心如置身冰火两重天。即便只有短短一上午,她却觉得自己过得比前世最后三年还要煎熬。她清楚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她决定留下来问个清楚。
将每个人所捐明细和总额记录在花名册上,用清晰工整的簪花小楷重写一遍后,边吹着墨迹她边走到他跟前。
“这是征募军饷宴的详细账目。”
陈志谦接过去,扫一眼后随意放在桌案上,抬头看向她:“你想问我什么?”
被他看出来了!阿玲拳头握紧又松开,鼓起勇气问道:“玉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舞姬已经散去,掌柜的以及小二也都纷纷退居后院,没有人任何人敢打扰小王爷清净。空旷的云来楼内,阿玲声音回荡。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像奶娘、像蒋家庶支、或者像沈德强、箫矸芝那般,只是看中了蒋家的钱,对我好点好借此完成征募军饷的皇命。
阿玲神情中的疑惑,陈志谦看得清清楚楚。
这丫头竟然在怀疑他!
一时间他怒火滔天!
这丫头竟然在怀疑他!
意识到这点的那一瞬间,陈志谦心中蹿起强烈的怒火。怒气外放几乎要化为实质,吓得案前阿玲下意识地哆嗦。好在他早已不是前世十八岁那会年轻气盛的小王爷,意识到他的恐惧,心疼渐渐涌上来,怒气褪去理智回笼,他诡异地升起一丝欣慰。
这丫头可算长点心眼。
一时间他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多难得,那个十年前提着兔子灯在莲花池旁救下他、那个前世到死依旧被人蒙在鼓里的傻丫头,终于学会了防备人。
“因为你傻。”可不是傻,不去防备别人,偏偏防着他。
这是什么话!阿玲不悦地皱皱鼻子,攥紧拳头鼓起勇气问道:“玉哥哥,你有没有骗……”
还没等后面几个字说出来,窗外扑楞着翅膀飞进来一只信鸽,落在两人中间的桌案上。陈志谦取出下信鸽腿上纸条,上面写得清清楚楚,箫矸芝已得手,现正出城与平王汇合。
虽然平王人如其名,哪哪都很平庸,可太上皇却没有想象中那般弱。这次青城之行,他也派来的足够人手。如今银子已经拿到,最后关头对方定会倾尽全力。单凭他带来的暗卫,大概应付不过来。
“傻丫头,别胡思乱想。”起身,他随意揉揉她头上的花苞:“我有点事得先走了,陈阳会送你回去。”
说完他等了片刻,见她尚还在发愣,最后揉一揉花苞,玄色衣角翻飞,他转身离开。
等人消失在门口,阿玲才反应过来:“可我还没问明白呢……”
虽然她很想相信玉哥哥的话,可从募捐宴结果来看,阿爹因为她捐了整整一百五十万两,蒋家却什么都没得到,这结果跟青霜猜测的一模一样。青霜当时就说,青城谁不知老爷最疼姑娘,有些事帮姑娘比帮老爷还管用。
这是她最疑惑的一点。
本来她打算问出来,可这种话她也不知从何开口。本想着慢慢往那边引,可没等她问道,玉哥哥便有事走了。
如今人都不见了,她再呆下去也没意思。正好陈阳套好马车过来,带着仅存的一丝疑惑她上了马车,还没走多远就听人说着阿爹和沈金山名字。停车让陈阳问明白后,本打算回蒋家的她改个方向,也来到了箫家门前。
这会箫家门前已经围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远远的阿玲下马车,看到她的人自觉往边上靠,顺利的都到里面走到里面,她就见阿爹站在箫家门前。
正值倒春寒,时近正午天依然阴着,时不时有冷风吹过来。蒋先身材本就不胖,为了参加烤全羊宴穿得本来就不厚,这会随着风吹锦袍在身上晃动,显得人特别单薄。看到这一幕,阿玲便忍不住心疼了。
“阿爹,你怎么站在这等。”
说完阿玲愤怒地看向箫家门房,嘴里却一声声责怪着蒋先:“就算箫家不请你进去坐坐、喝口热茶,这里不是还有马车,您进去等就是了。穿这么薄站在外面,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办。”
被爱女喋喋不休地念叨着,蒋先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
“这……不是怕有人误会。”
“什么误会?”
“有人说你沈伯父变卖祖产,阿爹正好闲着,这不就下来解释几声。”蒋先好脾气道。
“这话又不是阿爹说得,再说上次箫家还……”阿玲撅嘴,满脸不愿:“阿爹,女儿也知道您这样做得对。可您也上了年纪,大冷天还在这吹冷风,要是病了女儿得有多担心那。还好女儿马车上多放了件您的大氅,我这便去取来,您赶紧披上。”
“是阿爹不好,阿玲别生气,阿爹随你一道过去。”蒋先连连道歉,亦步亦趋地跟在爱女身后。
旁边百姓自觉让路给他们,路过时蒋先连连拱手:“这丫头也是急了,让大家见笑了。”
在场谁又看不出父女间浓浓的亲情,再说蒋家姑娘也没说什么太过分的话,从头到尾十句里有八句在关心阿爹身体,至于剩下那两句说箫家不好的——
明明是欠债的,债主大冷天等在门口,还不请进去喝口热茶,这的确有失礼数。胡老爷受此慢待,在他们误会箫家时,还出声帮忙解释。此举比起先前几次三番陷害蒋家姑娘的箫家姑娘,又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照他们想法,蒋家姑娘说得没错。箫家几次三番诬陷,这会胡老爷便是不管,也没有人挑出半点不是。
“胡老爷,你家姑娘多孝顺,就算是急不也是因为担心你。”
“就是,不光孝顺人生得也好。姑娘这么给你这当爹的长脸,你这还不高兴了。”
不知是谁带的头,人群中一片对阿玲的赞誉声。而对蒋先而言,别人夸阿玲比夸他本人还让他高兴。意思着忍了忍,实在忍不住,他脸上绽出笑容,朝两边拱手时的动作比方才还要真诚。
“大家过誉了。”
阿玲也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夸,种种赞美声袭来,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脸上的羞红几乎要染满脖子。这股小女儿的羞怯,更是让边上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热情。
最终解救父女二人的还是箫家夫妇,随着沈金山朝门口走来,一直承受众人压力的箫家门房长舒一口气,忙不迭敞开大门。
丈余高的大门推开,门轴沉重的响声传来,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而癖好大氅的蒋先,也由阿玲扶着走向人群中。
“劳胡兄久等了,并非沈某有意拖延,而是家中出了点事。”
说完沈金山走上前,低声道:“胡兄有所不知,契书中城南那处缫丝铺子,是沈某家中夫人的陪嫁。”
陪嫁?顺着沈金山的话,阿玲看向旁边的沈夫人孙氏。前世今生,这位箫家宗妇一直活得像个符号。只有拜佛、祭祖、宴客等需要她的时候,她才会盛装打扮、维持着一张面具般的脸出现在人前。两人唯一的近距离接触,是在前世阿爹灵前,当时带箫矸芝来祭拜的她依旧维持着那张常年不变的脸孔。只是在经过她身边时,她神色间突然有了几丝慈悲和怜悯,说道:“可怜的孩子。”
当时来的人太多,也有太多人跟她说这句话,她也没太注意。之所以能记住,还是因为当时箫矸芝语气太过真挚、说过的话太过暖心。
现在仔细回想,孙氏在说那句话时,似乎她左边是沈德强、右边是箫矸芝,当时她说这话时,正是她感动的伏在箫矸芝肩膀上哭泣时。看似是对她说的,可孙氏眼中看到的却是沈、宋二人。
或许那时她已经知道些什么?
不对,不是或许,身为箫家宗妇,整个后宅实际上的最高掌控者,箫矸芝那些举动能瞒过她眼睛?
孙氏知道,也预知了她日后的结局,可当时她却选择了沉默。
恨!
她恨孙氏的冷漠,可理智上她也明白,非亲非故,且此事于箫家有利,孙氏没有帮她的理由。只有很少数人能做到大义灭亲,能帮亲的时候多数人都不会帮理,所以孙氏前世那般做,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错。
可现在呢?阿玲看向面前面露恳求之色的孙氏。
“那间缫丝铺子的确是孙家当年给妾身的嫁妆。方才情急之下老爷没看清楚,就签了契书。妾身方才也与老爷商议过,想用另一间铺子换这间,不知胡老爷可否行个方便,箫家可用其它铺子换。”
蒋先面露迟疑:“箫家内宅琐事,蒋某并不知情,事先并不知这是夫人陪嫁。之所以选这间,是因它与我蒋家另一间铺子紧邻,拿过来后打通围墙,便可成为一间……”
这世道嫁妆可是女人的底气,有钱人家陪嫁时甚至连恭桶也要一起备上,意思就是我家姑娘这辈子从头到脚没吃你家的用你家的,她嫁去夫家为你们生儿育女操持家务,那是功劳,你们得敬着她护着她。
沈金山脾性阿玲也隐隐有所听闻,数貔貅的,只进不出。如今那孙氏铺子填了窟窿,过后他还不还回去还两说。到时没了铺子收成,孙氏在箫家后宅的日子可想而知。
前世为了箫家利益,孙氏选择冷眼旁观。这会自己利益受损,就要蒋家仁慈、甚至放弃早已做好的打算去迁就她,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想到这阿玲抬头,看向正在苦苦哀求的孙氏,笑道:“夫人掌管中馈,箫家后宅井井有条,每次礼佛时出来的下人都格外大方,向来治家有方。”
这是什么意思?没明白阿玲意图,对着她夸赞之言,孙氏只能点头:“不过是按家规来,稍微上点心就是,姑娘过誉了。”
承认就好,阿玲话锋一转:“夫人这般有心,不知对箫矸芝先前所做那些事,可曾有所察觉?”
这……孙氏心中隐隐升起不妙的预感,刚想说什么,蒋先却比她还要快。
“先前事关蒋家声誉,夫人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自己陪嫁铺子出事,又要我蒋家做那仁善人家。这等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真是与沈兄如出一辙!契书已然画押,既然沈兄当时认定,此刻就断无更改的道理。”
蒋先多聪明的人,阿玲一提箫矸芝,瞬间他就全明白了。
箫矸芝可不仅做了诬陷那点事,还有前世那些数都数不清的账。前世箫矸芝做了那么多,掌管箫家中馈的孙氏会毫不知情?
怎么可能!连多年卧病在床、无力掌管后院的方氏都能察觉出阿玲身边亲近的奶娘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掌管后院大权的孙氏可能不知道箫矸芝干了哪些事?她不仅知道,而且还因为箫家和娘家孙家共同的利益,为箫矸芝做遮掩,大开方便之门。
蒋先可没阿玲那般心善,后者还会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认为孙氏这样趋利避害也算是无可厚非,自己只需原封不动还回去就是;然而到蒋先这,他丝毫没想那么多没用的。
孙氏前世是不是对不起阿玲?是!
这辈子有机会要不要报复她?要!
由因及果,就是这么简单粗暴。想明白的同时,蒋先顺便在心中仇人名册上再加一人,对上孙氏的态度也是无比坚决。
“夫人陪嫁铺子是沈兄抵押出去的,与蒋某无干。此乃箫家家事,蒋某概不插手。”
连带着前面那句,他意思再明白不过。你们箫家的事我又不清楚,压根不知道缫丝铺子是你陪嫁。但我不知道,沈金山总该清楚吧。知道他还抵押出去,你说这怪谁?冤有头债有主,你们夫妻俩的事我蒋某人不掺和。
孙氏当然也听明白了,是她没管好庶长女,这会本来就在蒋家人面前理亏。蒋先一番话滴水不漏,她要是再求下去也说不过去。
但陪嫁铺子绝对不能丢,这些年她之所以在箫家后宅安安稳稳,全因铺子年年丰厚的产出。吃穿用度不用朝那铁公鸡伸手,她说话也格外有底气。
心下坚定,她转头看向沈金山:“老爷方才不是答应过,拿其它铺子去换?”
沈金山心不甘情不愿地自袖底掏出房契:“胡兄看,用这处……”
自他手中接过房契,蒋先打眼一扫,直接递给旁边孙氏:“夫人且看,莫说缫丝铺子与我蒋家先前铺子打通后如何方便,单就两处铺子而言,你会换……”
孙氏接过来,她虽不懂这些,但房契上地址还看得懂。看清楚后,她本就凉透了的心瞬间结出厚厚一层冰碴子。转头看向沈金山,她眼含热泪,声音中满是不可置信。
“就这地方,还想跟我那缫丝铺子换?”
原来房契上那处位于青城边缘,是箫家最没用的一处产业。整处产业基本处于半荒废状态,每年不但没有丝毫收入,反倒还要倒贴不少钱进去修缮。
指着地契,孙氏整个人都在发抖,气愤之下声音陡然抬高八度,“我早就知道,老爷不是诚心帮我赎回嫁妆铺子,没想到你却连样子都不肯做。”
原来是这么回事,周围站着的百姓恍然大悟。
方才四人声音很低,他们只见着蒋家父女与箫家夫妇在对峙,却怎么都没想到是为沈夫人嫁妆而对峙。
不对,怎么会扯上沈夫人嫁妆?
因为蒋先刚才“心善”,对所有人解释清前因后果,这会大家不难想明白。肯定是沈金山抵债时,把自家夫人嫁妆拿出去。
“箫家家大业大,没想到还要靠媳妇嫁妆支撑。”
“你也说了箫家家大业大,哪会缺那点钱,我看分明是沈金山不舍得动他箫家名下的金山,便将主意打在了沈夫人嫁妆上。”
几句话间已经真相大白,但人民群众无穷的想象力还没停下来。姑娘家在娘家都是娇客,嫁人后为夫家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理应得到人尊重。动媳妇嫁妆,这可是万分令人不齿的行径。在这点上沈金山受到了青城所有人的鄙视,甚至还有人提到了箫矸芝,由她庶长女的身份说道箫家隐形人般的嫡长子,然后证明沈金山宠庶灭嫡、宠妾灭妻。
蒋家门前那两次,因为名声不好的只有阿玲,对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虽然有少数人不管不顾说话特别难听,但大多数人还是会注意些。然而如今不同,犯了众怒的是沈金山,这么一个年富力强的男子。众人可没那么多顾忌,一时间骂什么的都有,直把蒋先听得皱眉,下意识捂起阿玲耳朵。
“别怕。”
阿玲摇头,踮踮脚小手捂住他耳朵,微微笑着朝他摆个口型:阿爹,我不怕。
她是真的不怕,前世阿爹死后她被人骂过比现在还难听的,重生后那两次蒋府门前也是这么多人。许多事见识过后,也就觉得没那么可怕了。更何况这次大家骂得不是她,她更不会有丝毫恐惧。
在父女俩互相安慰的同时,箫家夫妇可没那么好的心情。
众人的责骂,无异于给刚当上会首,正踌躇满志的沈金山浇了一盆冷水,他愤怒地看向孙氏:“这下夫人满意了?”
“老爷还有脸怪我?是谁拿我的嫁妆去抵债,这些年你管着缫丝铺子,管久了就当它姓沈、是你的东西了对吧?”
“出嫁从夫,连你人都是我的。”
“妾身也得有夫可从?别人家老爷无不在赚钱养家,箫家如此豪富,妾身这些年连胭脂水粉钱都得自己掏。”
沈金山强行辩白:“那些……都是不必要的东西。”
“不必要的东西?可风寒时用药,事关人命总该是必要?可大夫当时开山参,你第一反应是嫌太贵,要他用另外一味药代替!”
“又不是没有效果?这些年沈某人是短了你吃,还是短了你喝,你不是安逸的活到现在,每日除了打马吊外闲着无所事事。”
“你还有脸说,这些年我吃谁的喝谁的?”
因陪嫁铺子而引起来的火,随着外面百姓的讥讽声而越烧越旺,最后彻底烧毁箫家夫妇的理智。站在沈府门前,当着里三层外三层百姓的面,夫妻二人忘却一切,誓要将这些年对双方的不满全部说出来。
越说内容越劲爆,到最后甚至提到了床笫之事。毫无遮拦的口气听得旁边人一愣一愣的,议论声逐渐小下来,到最后众人如蜡像群般静立在哪,嘴巴统一张成圆形。
在场唯一还存有理智的,大概只剩下蒋先。并非因为他定力足,当然比起寻常人他定力的确要强一些,但还没有强到这等程度。主要是因为与箫家对手多年,这里面的许多事他都很清楚。
早先已惊讶完,这会许多刺激又劲爆,比如沈金山每次去妾室房间都要饮鹿鞭酒,为了颜面还是新纳了一房嫩得能掐出水的姨娘这等事,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双手鼓起来捂住阿玲耳朵,他扭头一脸不忍直视的模样,其实心底早已乐开了花。
本来他命胡贵引百姓前来,不过是为了让他们看看沈金山有多不出息,然后逼迫他快点出面交出铺子。
没想到事情却能变成现在这样,这些话说出来后,箫家本就没剩多少的脸面可就彻底被扒下来。朝廷会不会用这样一个劣迹斑斑的人为会首还两说,即便能坐上会首,他也不过是个花架子。
他感觉,离箫家彻底覆灭的那天不远了。
想到这他看向面前的爱女,前世被箫家欺负得那般惨,这辈子,阿爹很快就会为你报仇。
蒋先想得很美好,而且也在积极地付诸努力。但他没有料到的是,有个人比他还要心急,手段比他还要高竿。不久一切尘埃落定后,感激之余他更加起了警觉之心,绝不能再让那狼崽子踏进蒋家一步!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此刻互相揭彼此短的箫家夫妇在一番唇枪舌战后,说得口干舌燥。
刚开始孙氏是有些上头,可在骂出两句后她已经迅速恢复理智。余光看向四周百姓,想到箫矸芝提议,她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只要把沈金山名声搞臭,日后她接管箫家也就变得顺理成章。所以她嘴上也没了把门的,捡着沈金山最不堪的事,一股脑说出来。
而沈金山虽然平日精明,可今日先是捐出去一百八十万两,又被蒋先狠狠啃掉一块肉,连番耗费钱财,这对于向来只许进不许出的他来说不啻于抽心头血。本来他还有会首之职作为安慰,可见众人并没如想象中那般对他尊敬有加,他心里也开始慌。又急又慌之下被孙氏一骂,他终于罕见地丧失理智。
先停下来的是孙氏,环顾四周,她冷冷地看向沈金山:“老爷看这是什么地方。”
处于愤怒中的沈金山往边上一看,四周密实的人墙映入眼帘,他瞬间清醒了。可清醒过后他才越发痛苦,刚才他都做了什么,竟然当着那么多人面。完了、完了,什么都完了,他颓然地跌倒在地,手中房契散落在脚边。
“看来沈兄此刻无心去衙门,”蒋先弯腰,一张张捡起房契,“时候不早,那蒋某便自己前去。”
有小王爷作证的契书,即便没有本人亲自到场,衙门肯定也会帮他办妥。
“多行不义必自毙。”趁着起身功夫,他在沈金山耳边轻声说道,话语中丝毫不掩快意。
“阿玲,咱们走吧。”
说完他再也没管地上面色灰白的沈金山,拉起阿玲,父女俩相携向外走去。
鸦青色天空下,马车在山路上飞驰。
坐在马车内,箫矸芝撩开帘子,看着山脚下越来越远的青城,紧迫感逐渐消失,一直剧烈跳动的心终于彻底平复下来。捂住胸口的手松开,掏出里面厚厚一沓房契。
虽然昨晚被投入大牢时她早已计划好一切,可如今房契真正到手后,她还是感觉有些不切实际。
与蒋家祖传铺子对门的箫家绸缎铺;
城外的百亩桑林;
箫家祖传铺子;
箫家大宅;
……
从十岁起便接手箫家生意,她太清楚这一切意味着什么。箫家最好的铺子、根基、象征以及安身立命的所在,她手中薄薄的一沓纸,是箫家立足青城百年来的大半积累,也可以说是构成整个箫家的基石。
原先帮忙掌管生意时只能暗中垂涎,恨自己为何生成女儿身,亦或是恨自己为何不投生到蒋家那样的人家,即便是女儿身也能掌管一切时,那些因种种原因而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一切,如今全都是她的了!
“哈哈哈。”
僻静的山路上,隔着马车箫矸芝妖笑冲天,所到之处惊得路边草丛中蚂蚱都蹦出来。
车门外的车夫抬头看着有些阴暗的天,只觉身旁一股妖风吹过。挥动马鞭,他不自觉加快车速,只想快点把人送过去,结束这漫长的折磨。
这一加快速度,马车内的箫矸芝可就遭了秧。妖笑声突然止住,转而传来的是惊呼声,箫矸芝应声摔倒在车厢内,手中握着的房契洒满一地。
“怎么回事?”
“姑娘,小的只是想快点送您与平王殿下汇合。”车夫照实说道。
扶着车座箫矸芝站起来,想了想也觉得这样有道理。前几次小王爷半路截胡的阴影尚在,未免夜长梦多,这会自然要尽快。
“那再快点,能多快就跑多快。”
此举正和车夫心意,扬起马鞭勒紧缰绳,马儿撒着蹄子跑在山路上。只是这可害苦了车里的箫矸芝,山路本就颠簸,木头车轮更是颠上加颠。饶是她有心理准备,也被颠得头昏脑涨。平日不长的一段山路,这会对她来说确是无比漫长的煎熬。
好在她心里有所支撑,平王告诉过她太上皇已暗中加派人手。只要能将东西拿到手,就绝对万无一失。
虽然她不相信平王,可她却相信太上皇。
怀揣着这种信念,即便屁股被颠成好几瓣,她都用强大的意念坚持下来。终于,在漫长到似乎看不到头的颠簸后,外面传来车夫的声音。
“姑娘,前面山谷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