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云手书的那张路条还挺管用,过关军士不阻拦,住驿站待如上宾。
令狐勇和令狐嫣顺利过了潼关、华阴、渭南、临潼。在灞桥上,想着走了大半年才到长安城,令狐勇难以抑制住内心的激动,不觉流下两行热泪,灞桥上有不少迎来送往的人,重逢分别天天在这里上演,人见了也不当回事。素不知眼前这位赶车的老者,是当年太平公主的近侍,是当今天子捉拿了几十年未曾捉到的异党党徒。
坐在马车里的令狐嫣欣喜不已,看到灞桥,终于要到雍容大气的长安,大唐的都城,最有冲击力的是长安高大绵延看不到边的城墙,这城得有多大啊?她已淡化了在青龙镇所经历的情感波折。长安——才是大唐天下百姓的向往,她亦不例外。
令狐勇驾着车经过通化门,没有进,而是沿着城墙往南走了四五里到一座春明门前,才赶车进入。令狐嫣问:“亚父为何不从前边那座门进?”
“那是皇帝、官员进出的城门。”
“哦!”
从春明门进到城内,令狐嫣掀开车帘,往前一看,感觉进入了一个不敢想象的街市,宽绰的街道,也许十辆马车并驾齐驱也不会拥挤;街道一眼望不到头;街道上行走着官人、贵妇,贩夫走卒;街道两旁商铺林立,摆满各式各样的商品。
令狐嫣看到城内还有独立的城,有人守门,有高墙。令狐勇说那叫坊间,一个坊间有一个村子那么大,可住上百户人,而长安城大约有一百来个这样的坊间。长安城的北边是皇宫,离皇宫越近的坊间,多住着官员贵族,而往南的坊间多住平民百姓。
“嫣儿,等我们找家客栈住下,就去找徐臣。以后啊,你就在这长安城里慢慢逛吧。”
令狐嫣躲回车里掩嘴而笑。
“你现在知道长安好了吧。那么多人都想来长安看看。”
“嗯嗯”
约莫在城中走了二三里,令狐勇将马车转到一条巷子,七转八转,在一家叫“结义客栈”前停下来,客栈处在如此深巷,可见少有客人光顾。一模样儿俊朗,面白净的小二见了马忙上来招呼:“二位客官,这是要吃饭还是住店?住店有上好的客房,吃饭也能给您做出烧尾宴来!”
令狐勇听了,笑了笑,“还烧尾宴,都快没客了。”
小二听了也不生气,有些油滑道:“您这不是来了么。”
此小生模样俊朗,可比起纳兰校尉可还差得远,令狐嫣在心里思付道。
令狐勇却说:“吃饭住店。将马牵过去卸了车,喂点草料吧!”说完拿出十文钱塞到小二手里。小二先是一愣,又拉住令狐勇的手,将钱“啪”的还到令狐勇手里,便牵着马去了。令狐勇愣了愣神,“嘿!有点子傲骨。”说完,走进店里。令狐嫣在后面掩嘴一笑。
待进到店中大堂,他似曾来过般环视了一下这家客栈。此时坐在柜内的掌柜,亦是须髯皆白的老者,见到令狐勇走进去,缓缓起身眼睛目不转睛的看着令狐勇。
令狐勇走过去,两人对视一刻,令狐勇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七,没想到你还活着啊。”
“啊!真是三哥!”。
“七弟,是我!没想到你还活着啊!”
老掌柜上前揽住令狐勇的双臂,痛哭流涕起来。令狐勇也潸然泪下,让旁边的令狐嫣不明就理,不知所措。
掌柜见令狐嫣在旁,忙收住眼泪,说:“三哥和小娘子请坐!”待坐定,令狐嫣发现老掌柜左腿已残,走路一颠一跛。
令狐勇向老掌柜介绍令狐嫣,“这是内侄,这番来长安,亦是受兄长委托,送她来长安与贤婿完婚。”
“噢!我还以为是三哥的女儿。”
令狐嫣此时插话道:“老掌柜,我本就是她女儿。”
老掌柜一脸惊愕。
令狐勇脸上掠过一丝严肃却绽开了和颜悦色的欣慰,道:“嫣儿,不要在这位世叔面前没个正形。”
老掌柜听了“哈哈”一笑,“不碍事的,要不请小娘子先到客房住下,我这就准备晚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老七,接什么风洗什么尘啊,这般说就把我当外人了。”
“我们十六七岁就赴安西与突厥作战,那次在碎叶城与突厥兵厮杀,成百上千的死伤,我们兄弟七人侥幸活下来,在疆场上相识结拜成兄弟,竟也留住性命回到长安。若不是你和大哥冒死将我背回来,我这条命怕是早见阎王去了。”
“老七,过去事不提了。时隔三十年再来长安,也是试着来到这客栈看看,没想到你还活着,真是高兴啊!”
“三哥,七兄弟就剩我俩了。”老掌柜说完又呜咽起来。
“我知道,那一年大哥他们肯定难逃一死,若不是公主派我去太白山取圣水侥幸逃得一命,我也不可能苟活在这人间了。”
“后来,他们还找了我,逼问我说出你的下落。我跟他们说从自安西回来拖着这条残腿开了这家客栈,已是一介平民,哪知宫中之事。我不知他的下落,要杀要剐无所谓,在安西没死在鞑子手里,死在你们手里也是个死。也许这话让他们良心发现,没有再为难我,可来客栈明察暗访的斥候却不少,一直监视了这客栈十来年。”
“好在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是华亭人,无从找我。”
“如此说来,南宫玄没有出卖你?”
“嗯,应该是。可他告诉了他儿子?”
“三哥,何以知道是他儿子?”
“我们在函谷关边上一个叫青龙镇的地方有过交往。”
“哦……”
这时小二进来,朝老掌柜喊了一声“爹!”
老掌柜忙拉他过来介绍道:“快见过伯父,他可是爹的救命恩人。”
小二见了令狐勇,露出一丝笑意忙拱手道:“侄儿见过伯父大人。刚不知是伯父驾到,多有失礼,还请见谅。”
令狐勇忙笑着还礼道:“贤侄不必如此拘礼。我跟你父亲是过命的交情。今得见你,我很是欢喜。”
老掌柜听了面露喜悦,说:“我有二子,这是小犬子,单名一个渊字。”
令狐勇嘀咕道:“司徒渊,不错,配得上这副皮囊。”说完,以长辈的身份拍了拍司徒渊的肩膀,以示亲近。可他拍在他身上,这小子有一股金刚之力回弹到他手上,心中暗吃一惊,他竟有如此深厚的内力。
老掌柜对司徒渊说道:“见过了你三伯,且去厨房准备些上好的酒菜,今晚我要与他一醉方休。”
司徒渊不动声色而去。当晚,令狐勇与老掌柜三十年的离愁尽付与酒盅,推杯换盏之中。
夜里,令狐勇久久不能入睡,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些往事,令狐勇当年是顶替扬州一家姓氏同为令狐的富户从军,那时他的名字叫令狐昭,自小父母双亡,堂兄堂嫂厚待他,将其抚养至十五六岁。
当初,堂兄往扬州贩卖鲈鱼和黄鱼,扬州那富户见了眼红欲抢夺堂兄的营生,这无异于断了堂兄的生路,可他势单力薄,奈何不了扬州富户。
而不久,扬州富户有了忧惧,朝廷为巩固边防重新募兵,家中有三子要抽一丁从军,三子都是娇生惯养,知道边塞常有战事,说宁死不去边塞,富户亦不想儿子从军遭受边塞之苦,便有意想用钱买一个人前往顶替。令狐昭听说之后,为报堂兄养育之恩前往与富户家,愿顶替富户儿子前往边塞,条件不是要钱,而是在生意上不得为难他堂兄。拟好协议,画押之后,令狐昭便将协议交与堂兄,堂兄深为感动,可担心他此去凶多吉少,准备宁愿不做生意,毁约也不让堂弟前往边塞。可就在他准备去扬州,令狐昭却留下一书,离开华亭已前往边塞。那堂兄正是令狐嫣的父亲。
令狐昭跟随一位卫姓的百户长,带着扬州府几十名新军行走了三月才来到安西龟兹。刚到龟兹,南方人很是不习惯西域的气候,加上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沙滩,比起富庶的江南之地来,令狐昭很不适应,也曾动摇过想逃回华亭。可逃回去,那富户定不会放过自己和堂兄,与其连累家人,还不如自己一人受罪。
刚到军营,令狐昭年纪尚幼,百斤的弓都拉不开,练跑时脚抬不高被石头袢脚,摔得鼻青脸肿。为此,他少不了被那些老军耻笑,说这缚鸡之力打起仗来,不尿裤子才怪。
尽管如此,可令狐昭喜欢耍刀、枪、棍这些兵器,套路练得熟。百户长见了并未夸他,反而是骂他搞些花架子、不实用,要多练拉弓,练石锁,令狐昭年轻气盛不在意。
直到第一次与突厥兵遭遇,那是一次换防,百户长带着他们一百多人带着兵器辎重,在一个狭长的山谷突然遭遇三十余骑着马的突厥兵,百十来人对战三十来人本来很有把握,可这几队没有历战,也没有任何准备的唐军士兵顿时乱了阵脚,任百户长怎么喊也没用。三十多名突厥兵看到这一点,突然冲了过来,顿时马蹄声响,喊杀声震天,突厥兵善射,边冲边射,一阵箭雨,唐军乱成一团,首当其冲的军士害怕突厥兵的马和刀斧,纷纷后退,竟让出了一条通道,死伤了十几人。
令狐昭在队后,他见一骑突厥兵冲了过来,见突厥兵如此嚣张,一下就点燃了他年轻气盛的勇气,于是拾起一把不知谁丢弃的陌刀,冲到马前朝马腿砍去,腿立断,马嘶鸣嚎叫不已,这下正了唐军气势,大家纷纷拿起陌刀朝突厥兵砍了起来。
正当令狐昭得意之时,那名滚下马的突厥兵见是个小兵敢砍他的坐骑,提了一把弯刀冲过来就劈,令狐昭忙举陌刀去挡,“哐当”一声,虎口一阵剧痛,整个胳膊都麻了,他臂力太弱,根本承受不起突厥兵的那一砍,突厥兵举刀欲再砍向他,正想着这下完了时,百户长冲过来,从后面砍翻了突厥兵,救了他一命。
令狐昭经此战之后,懂得了厮杀之中力量的重要,开始苦练,拉弓、甩石锁、摔跤、攀援、长奔……五六个月之后,他双手已是厚厚一层老茧,二百四十斤的弓,说开就开,五百步外,说射左腿不会射到右腿;手提陌刀,碗口粗的树,一刀过去,应声而倒,而刀口斩齐;三四个军士近不了他的身。
不过一年到了景云初年,突厥获悉大唐政权更迭,朝中不稳之际,集几万之众突袭安西碎叶城。令狐昭所在的营已从龟兹移防至碎叶,他也已升任队正,是营中尖兵,碎叶城只有四千守军,且城墙低矮,多是土墙,补给不足。
此战,厮杀了三天三夜,唐军力战至两千余人,而城墙下突厥兵的尸体也不下三四千,正值初秋,天气尚热,尸臭熏天,唐军中出现瘟疫,碎叶城大总管决定弃城撤到高昌。令狐昭所在营三百余人负责殿后,区区三百余人失去城郭的保护,与几万之众对垒,无异于螳臂当车。
这是一场用计谋都不可能赢,力量悬殊的较量。突围在凌晨,三声号响,喊杀声震天,三百人骑马突然冲出城杀向突厥兵的主营,突厥兵本不善夜战,听到喊杀声仗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是唐军援军到了来袭营,顿时乱了阵脚。趁乱之际,碎叶城主力杀出,朝东南而去。突厥兵开始不信唐军会弃城,一直以为是唐军援兵到来,后来明白了这是调虎离山之计后,疯狂地扑向掩护撤退的三百唐军。
令狐昭所在营的三百勇士,成为刀俎上的鱼肉,可他们面对绝地,抱必死之心,与突厥兵血战大半夜。至天蒙蒙亮时,令狐昭已记不清他们杀死了多少敌人,也不清楚自己战死了多少人,只觉得紧握陌刀的手松不开了,手指与刀把仿佛连在了一起。此时,他们也看清周围多少突厥兵,黑压压的一片。
他想着此生可能就要在这异域了结,他脑子里闪过华亭,在大江上泛舟,到海里捕鱼,跟着堂兄前往扬州……
他们准备着与突厥最后冲杀时,突厥兵布起了箭阵,围攻的军队后撤了几百步,他们被圈在了中央成为被射杀的猎物,三百人只剩下五六十人,都已伤痕累累。
还是那位卫姓百户长,大喊一声:“兄弟们,宁战死,不被射死!!!”说完便操起陌刀朝突厥兵冲去,突厥兵的箭阵射出一阵箭雨,其中一支从他胸膛穿过,他没有停下,而是还往前冲了几十米,载倒在地。
此时,东边已见红红的日出,令狐昭见百户长倒下,胸中顿时涌起悲怆与愤怒,他在狂奔中,在箭雨中,胸中一阵剧痛,眼睛模糊了,他想挣扎起来再向前冲,可他已倒地,只听到耳边传来好似遥远的厮杀声,慢慢地再也听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