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江城之外,碧草茵茵,蝶恋花间,卉木凄凄,正一派盎然春景。
官道上只一辆马车缓缓前行,车轱辘吱呦呦转着,行得分外平稳。
马车内坐着一名少女,看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模样,唇红齿白,双眸正盯着马车外发呆。
此时正晌午,春日的暖阳照在人身上熏得人懒懒的。马车上的少女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忽听得车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娇喝:“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以吾之名御四方之风,化利刃于吾之手,破——!”
话音未落,就见一阵疾风平地而起,风声烈烈如刀,刷地破开道旁阻隔的树木,径直朝马车劈去。霎时间只听得噼里啪啦一阵混乱的响声,马车在风刀之下顿时散作一片蓝色光点,随风散开了去。
“哼,死混蛋,看你往哪儿跑!青龙乙木尊吾令,缚!”一道符咒破空飞来,斜斜扎进一旁的泥土里,青色咒光顿时耀眼射出,春草缠藤破土而出,直向被劈作两半的马车而去。
蔓生的藤木迅速将马车残骸包裹起来,远远望去宛如两根枯古斜生道间。
咒光渐渐淡去,一抹红色的身影飘飘而落,莲足轻轻点地,裙袂飞扬。
来人是个女子,极为年轻,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只见她三两步便飞奔至那马车前,看着被藤蔓紧紧包裹住的马车,嘴角牵出一抹得逞的笑容。
“上官流云啊上官流云,终于让我逮到你了吧!”红衣少女双手抱怀对着那马车残骸朗声说道,言语间尽是得意。
“莫大小姐,你就那么肯定这样就算捉到我了?”马车里的传来的说话声虽也有几分少女未脱的稚音,但语气却异常镇定。
“你都已经被我的青龙符困在了马车里,还敢说没被捉住?”莫晓风冷哼,她自认青龙符咒借的是四象神力,饶是上官流云再有本事也决计逃不出这青龙符咒的束缚,是以也放肆起来。
“喔?”颇为玩味的质疑,带着些些许许戏谑的味道。
“上官流云,你要是有本事就先从里面出来站在我面前再说吧!”莫晓风斜睨着面前的马车得意道。
身为阴阳世家的大小姐,莫晓风自是不信上官流云能从这咒法中脱逃得出来的。这青龙咒法是她费尽心思拜师习得的,一路降妖伏魔所向披靡。上官流云就算咒力再高也终究是肉体凡胎。逃出来?痴心妄想。毕竟堂堂莫家大小姐头上这“少年天才”的名号也不是浪得的。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朱雀之火,焚烬,急急如律令!”
一声厉喝,灼热之气顿生,无名火顷刻间从马车内蹿出,眨眼间便成熊熊之势。
火势蔓延极快,不过片刻功夫,火舌便缠在了那青藤上。
新生的青藤哪里耐得住烈火焚烧,咒力顿时弱下,松开紧紧缠绕住的马车,向地底钻去。
“可恶!”咬牙暗恨一句,莫晓风落了下风却也并不打算认输。
从怀里掏出一张水行符毫不犹豫地朝着火光闪耀之处砸去。只是符咒飘到半空尚未显效,便知听得一声惊雷炸响,雷光劈下,顿时将那张符纸给劈成了两半,在空中燃起,顷刻间便作了灰烬。
“临、兵、斗、者、皆、阵、列、前、行,寻天地之风,结未结之绳,从吾之号令,缚!”
未及莫晓风回神,就听得一声厉喝,四下里顿时风起。无形之力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紧跟着手脚便被这无形绳索给束缚起来,丝毫动弹不得。
唏嘘轻笑,一道暗影自身旁边老树上翻身跳下。来人在莫晓风面前弯下身子,故作轻挑地勾起莫晓风的脸,笑道:“现在是谁捉到谁了?”
莫晓风抬起头,挣扎着怒瞪着面前的人,大喊道:“你这又是什么咒,死混蛋,你放开我!”
上官流云手里捏着刚从草地里摘下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草头有意无意在莫晓风面前上下晃荡。
“放你?那我不是亏了?你偷袭我,还毁了我的马车,现在打输了一句话就想让我放你?”
“那……你又想怎样啊……”莫晓风看着面前上下晃动的狗尾巴草,莫名有些心悸。
“这个么……让我好好想想!”上官流云若有所思地说道,手中的狗尾巴草不经意地往下落了落,正巧地落在莫晓风的脖子上。
狗尾巴草毛茸茸的草头若有似无地划过莫晓风脖颈间的皮肤,激得莫晓风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扭着身子拼命想要躲过那狗尾巴草的袭击,但是奈何全身上下动弹不得,脖颈间传来的痒意逼得莫晓风快要哭了出来。
“死混蛋,你就知道欺负我!”她大声叫嚷道,声音里依然带着强忍的哭腔。
“莫晓风,你不来招惹我,我哪有机会欺负你?罢了,罢了!你把这个铃铛给我,当做赔罪好了!”
适可而止的道理上官流云自然懂得。细腻的手探到莫晓风的腰间拽下一串铃铛,上官流云扬手在莫晓风面前晃了晃,铃铛也跟着叮铃铃直响。
“依你依你,你快点把我放开!”莫晓风催促道。
“放了你可以,但是咱们事先说好,你可不许再偷袭我!”上官流云晃了晃手中的狗尾巴草,眯了眯眼,道。
“不偷袭你!”莫晓风一咬牙狠狠应道。
“风尽散于四方,急急如律令!”
纤长的手指轻捻了个咒诀,低声咏唱。无形的风索随着上官流云一声令下,顿时松散开去。
莫晓风从地上爬起,衣衫凌乱,满身尘土,十分狼狈。
上官流云撤去了莫晓风身上的咒术,又随后捻了个咒诀,一声轻喝,那被莫晓风损毁的马车便立时凭空消失,不见了踪影。
再看上官流云,从怀中抽出一沓符纸,向空中一洒,紧出跟着中指食指并拢指向那漫天飘飞的符纸,一声低喝,空中的符纸便仿佛有了意识一般粘贴在了一起,不过片刻功夫便黏出了一辆马车的模样。
嘴角勾出一抹浅浅的笑意,上官流方在那符纸马车落地的瞬间轻打了一个响指,符纸马车上顿时闪过一道暗光,抬头再看,已然与普通的马车无甚差别。
马车缓缓停在上官流云面前,上官流云跃身上车,手指上勾着的铃铛叮叮当当直响。
莫晓风拍掉身上的尘土,抬头见上官流云上了马车,也毫不犹豫地纵身跳到了马车上。
“莫晓风,你跟上来做什么?该不会这么快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想被收拾了?”上官流云见她跟上,立时眯起眼来盯着她问道。
“切,姑奶奶刚才只是一时大意,才不是技不如你。你这马车不错,不如载我一程如何?”莫晓风摸了摸上官流云的马车道。她沿路都是步行而来走得疲乏,如今截到上官流云的顺道马车,哪里还肯放过?纵然这马车是咒力凝成比不得她素日坐的那些实打实的油壁车,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次的马车也比走路强!
“你我是否顺路都不知道,就让我载你,你就不怕我把你绑去卖了?”上官流云挑了挑眉,故作狡黠地笑道。
“你去江城,我也去江城,怎么不顺路?咒术我不敢说,但是占卜,本姑娘认第二只怕着天下就没人敢认第一!本姑娘此行出门前便算定了命中逢你,自是不必担心与你背道,有违天命。”莫晓风颇为自豪地说道。她咒力不深,但是灵力却丝毫不弱,在观星方面更是天赋异禀,又生于以占星卜卦闻名的阴阳世家,占卜之术早已入了登峰造极的境界。
上官流云听她的话,微微怔了怔,似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但却也不再多言,只轻轻摇了摇头,便任由她赖在了自己的马车上。
马车重新回到大道上,莫晓风斜卧在马车的软榻上,只手撑着头,倒是分外惬意。她朱红色的纱裙垂落在马车的底上,富贵人家的金线绣成的朱雀纹样栩栩如生。
“死混蛋,刚才那咒你从哪儿学的,先前我怎么从没见你用过?”莫晓风用手指拨弄自己的发梢,抬起眼将目光落到上官流云身上问道。她与上官流云自小便是如此,见面就要过招,但下手也都拿捏得出尺寸。
古往今来,咒术精进本就在于不断切磋,如今架打完了,自然是该探讨探讨的。
“想知道?”上官流云闭着眼慵慵懒懒地问道。
“本姑娘好奇不行么?”莫晓风说着皱了皱眉,她垂下眼不再去看上官流云,心里却又是百般纠结,虽然想向上官流云偷师,但是这样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打不过上官流云,堂堂莫家大小姐才不会做这种事呢!
“告诉你,也无妨。”上官流云眯着眼缝瞟了莫晓风一眼,心底暗笑她这别扭性子,分明什么心思都已经写在了脸上,可偏生就是死不承认。
莫晓风一听立时睁大了眼,看向上官流云,等着她的下文。
“这咒法乃是随心而立。”上官流云故意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道。
莫晓风听她这“随心而立”四个字脸色霎时一黑,心说:这算是什么回答!说白了也就是上官
流云凭空捏造了个咒就把她生擒了!真是岂有此理!
“死混蛋,不想说就不说,什么随心而立!小气鬼,抠门!”自讨了个没趣,莫晓风低声暗怨了几句,便不再搭理上官流云。
上官流云耸了耸肩,倒也无言以对。她说的是实话,却也是假话。
这世间的咒哪有信口胡诌的道理,咒力不过是牵动着天道五行的引子罢了,但是偏生是她上官流云同天道之力牵连甚强,以至于她所用的咒法亦多异于常人。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或许便是如此。
“死抠门,看老娘哪天研究出个新咒来收拾你!”
莫晓风的低声碎语叨念了一路,上官流云倒也不嫌烦,她心思清净,一路细感着这天地间的风云涌动,倒也自在万分。
咒力驱使的马车行得极快,不过一天一夜的功夫便入了江城的地界。
江城地处中原,凭着一条横贯东西的大江担着九省通衢的重任,商贾云集,船只往来甚多。但凡是近水的地方,也累积着无数怨念,沉积在江底淤泥里的亡魂亦是甚多。故而江城这样的地方,到了夜里也总有几分阴气。但幸在城中有阴阳师世家上官氏坐镇,这些怨灵倒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马车穿过江城古老的城门,青石厚砖的城墙上还留着被岁月侵蚀的痕迹。
车停在穿过城门洞后的第一条岔道口,上官流云睁开眼,伸手戳了戳睡得正酣的莫晓风,说道:
“莫晓风,到地方了,你还打算在我这车上赖多久?”
莫晓风一路奔袭,身子疲乏,靠在马车的软垫上睡到甚是舒坦,如今被上官流云戳醒自是不悦。皱起眉头抬手揉了揉惺忪的眼,颇不耐烦地抱怨道:“死抠门,让人多躺一会儿不行啊!”
“倘若莫大小姐愿意付车钱,你爱躺多久我就让你躺多久。”上官流云挑了挑眉问道。
莫家做着占卜的生意,在阴阳道上自成一派。莫晓风作为莫家的长女,也是莫家下一辈的继承人,是家中管教亦是颇为严苛,除了对常规的咒术训练要求极高外,对这位大小姐的日常开销也管得十分紧,是以莫晓风的那个钱袋子就跟她的命根子似的宝贵。
这一点,外人许不知晓,但同她从小打到大的上官流云又怎会不知晓。如今她开口一提要向莫晓风收钱的事儿,莫晓风当即坐直了身子,右手下意识地按住自己别在腰间的钱袋,怒瞪了上官流云一眼,撩起车帘便匆匆下了马车。
脚步落地,莫晓风又似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撩开车帘朝上官流云恶声道:“上官流云,你等着,下次本小姐一定捉住你!”
“随时奉陪!”上官流云笑笑道,莫晓风这话在她耳边说了十年,可这十年间却未尝能有一次如愿,上官流云在心底笑了笑,扣动指尖,马车便又继续缓缓向前驶去。
莫晓风站在道口,看着远去的马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符咒囊,暗暗捏了捏。
江城上官府,穿过幽静的回廊,尽头是一件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素雅的屋子。
家具如旧,带着点点岁月的遗迹,桌上的狻猊香炉里早被人点上了檀香,青烟渺渺。
“三小姐,您的行李……”小丫鬟抱着从上官流云马车上抱下来的包袱跟着上官流云的脚步进了屋子,怯生生问道。
上官家宅子中的事多是由着上官家的式神去打理,毕竟做的事阴阳两道的事儿,多少要和些不干净的东西打交道,若是凡人只怕是应付不来的,故而上官家少有下人,这小丫鬟倒是为数不多的下人中的一个。
“搁在桌上便是。”上官流云低声吩咐道。
“是——”那丫鬟小心翼翼地将上官流云的包袱放在桌上,又问:“三小姐可还有什么要吩咐奴婢去做的?”
“没了,你退下吧!”上官流云说着挥手遣她。
那丫鬟见状倒身退出了上官流云的屋子。
上官流云脱下身上外罩的月白纱衣,坐到软榻上,推开纸糊的窗,朝院子里看去。
依旧是青色古瓦的房,只是四下的梁柱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给重新上了漆,院子里灵气滋养的古树如今已有参天之势,大理石精雕的石桌和花岗岩细琢的石凳在庭院中却也纤尘未染,庭下有清池,引的是活水,现下暮春时节,池中只浮有几片清脆的荷叶,池塘中立有假山,小桥横卧水面上,却是通向院子的另一端。
离开了这么多年,这宅子的格局还是一点没变。上官流云将目光从庭外收回,复又打量了一番自己的卧居,陌生又熟悉。
“到底都是老顽固,这破景色看这么多年也不嫌腻!”她轻哧一声兀自道。
“堂妹可莫要乱说话,这话若是被家主听到可就不好了!”门口突然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羁和调笑之意。
上官流云闻声,暗暗皱了皱眉头,但转瞬便又收敛了不满神色,细声道:“没想到堂兄也在,堂兄既然过来了,何不进来坐下饮杯茶?”
她话音刚落,便听见门口几声缓慢沉重的脚步声响起,门外的人缓缓走进来,银冠束发,黛青色的锦绣丝袍上镶着银边,腰封嵌玉,足底蹬靴上有云纹图样,模样俊朗,却也是一派风流。
“方才听闻式神说堂妹回来了,特来瞧瞧。这些许年不见,堂妹倒是出落得更加标志了!”那男子走进来在上官流云对面的软榻下坐下,轻笑着说道。
“有劳堂兄牵挂,流云受宠若惊了。”上官流云淡淡道,心下却暗拧了眉。面前的男子从她入府的那一刻起就派了式神隐在她身后随行,还真以为她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