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天后,河西军中又有了新的传言。
说是传言也不对,因为不是无根无据的,也不是辗转听闻的流言,而是实实在在的由监军体系传下来的。大唐每个军都设有监军体系,不属军主,而是直属朝廷卫尉寺,军有军监,营有营监,团有团监,旅有旅监,队有队监,统称司宪监,既是主持军法的军法官,也是统一军中思想的宣教官,军中官兵的文化、思想、信仰等教育都是由司宪监负责——由司宪监传下来的,当然不是流言,而是上面要宣达的事实了。
由于司宪监的威信,确切的说,是各级官兵对于左手持大棒铁面无情、右手持书本喋喋不休人人提起就鬼哭狼嚎的司宪监的畏惧,这个事实以很高的效率,在四五天内就传遍了河西军三军,下达到各个营团,又两天,从营团下达到旅队,直至各个火的小卒,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司宪监的效率令人咋舌。
萧琰决心做这件事情就要做好,她认真思考过,为什么她和慕容绝的“绯闻”会传得这么快这么广,唐军加乌古斯军,两国前线四五十万军队几乎人人皆知,还传出这么多的花样版本,就在于传言像雪球,可以越滚越大,越滚越圆,根本原因在于这种绯闻传言戳中了官兵们的兴奋点,被他们的兴奋情绪自发关注,从而散发。
要湮灭这样的绯闻,单靠辟谣或者军中命令都是不行的。
所以,萧琰双管齐下。
第一,要借助司宪监这个军中的威严体系;第二,还要让这个事实戳中官兵的兴奋点,取代而不是压下绯闻:压下的不能长久,总会在心中翻起来,而取代是以新的话题代替,并且是永久的代替——她要让军中一说起她和慕容绝,想到的就是“生死同袍”的情义和“道之所在,虽死亦趋”的壮烈,而不是情情爱爱这种小道。
军中毕竟是铁血的存在,小道不能阻挡大道,大道却可以湮灭小道。
萧琰就是要从大道着手。
但一件事能不能做好,还取决于它的细节。
萧琰有了大致的想法和方向,并没有急着去找父兄施行,而是去请教顾邃顾长史的意见。
顾长史是都督府的长史,随军都参谋司的都参谋,父亲倚重的两位首席幕僚之一,和任洵一起,是父亲的左右谋士长,对人心的把握到了令人惊叹甚至畏惧的地步,萧琰正是要请教顾长史如何把握官兵的心理——什么才是最能打动官兵的,而且铭刻永久不会忘怀?
“当然是胜利,军功。”
军中将士最渴望的是建功立业。
“除此之外呢?”
顾邃细长的眼睛里闪着精光,仿似箭芒,“军队,是铁血。”
铁血,铁与血。
刚强和热血。
萧琰领会了,就是要让人热血燃烧、激情四溢!
绯闻八卦能让人们兴奋一阵,却不能扬起军人的激情。
而什么能让军人热血燃烧呢?
萧琰心中的想法越来越明晰。
但有了好的想法,周详的细节,还要有好的执行。
萧琰又去请教河西军的都军监孟南杞,这位司宪监的头子。
孟南杞听完她的方案,说:“好!”能激昂军中士气的,他当然支持。
至于怎么宣传,那就是司宪监拿手的了。
军中每一位司宪监,都是合格的宣导士,能将平凡的道理都说得激情四溢,更别说本身就包含着铁与血、激荡人心的内容了,不把军兵们讲得心胸澎湃、热血燃烧他们就不是合格的宣教官了。
河西军中宣传得轰轰烈烈的,隐藏在暗中的靖安司校尉冷静的观察着,默默的写着报告。
都军监孟南杞也写了一份卷宗,上报给司宪监体系内的上一级——中路军的都军监袁利贞。袁利贞哈哈说:“妙矣!”便与兵马都总管也即军中习称的都元帅英国公李崇义一商量,得,三军广宣吧,对激昂士气是好事,对唐乌两军友情也是好事,况这么好的事英国公要是不推行,梁国公肯定得借机跟他闹,那盆狗血的事还没了呢,李崇义才不会这么傻,大手一挥,说:“宣!”于是,旬日间,中路军和北路军都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宣传。
李崇义好事做到底,令帐下书记官就此事写了一份详细卷宗,友情传给乌古斯三军都元帅——贺六浑氏家主贺六浑金城。
贺六浑金城看完后禁不住一拍大腿,“着啊!”这法子好!唐人这脑袋就是好用,啧啧,看看说得多好。
从情爱上升到情义,从情人上升到同袍,从绯闻纠葛上升到同袍情义,“与子同仇!……与子偕作!……与子偕行!”杀敌同目标,与你共前进,为了胜利的目标,为了建功立业的大道,虽刀兵亦勇往直前,为了我们同袍的情义,虽生死亦不弃!你的后背交给我!你的侧翼交给我!我的前方交给你!这就是同袍,这就是战友,这就是情义!不离不弃,共奏凯旋,他日军功册上唱名,功劳有你的一笔,勋章上的赤色,是你我的鲜血共同浇灌!
绯闻能戳中人的兴奋点,这是一般大众的兴奋点,但对军人来说,最让人激荡的还是战争的胜利和军功,这些让军人热血沸腾的东西;还有战场上生死同袍的情义,让人心中永久铭刻,是战场上最重要的存在,没有人能够单独杀敌,没有人能够在没有同袍支持的战场上单独存活,所以军中的同袍情义,历来是超越同窗、同年、同乡这三大情谊的最坚固情谊,情比金坚,在大唐和乌古斯,说的就是同袍情义。
萧琰这是做了一个巧妙的嫁接,将她与慕容绝的伙伴情义,嫁接为生死同袍不离不弃的情义;将她和慕容绝为了武道,虽死不惧的意志,嫁接为军队为了胜利而勇往直前的精神。这种嫁接并不生硬,因为她和慕容绝之间的伙伴情义,为了大道前进的精神,与军中的同袍情义和胜利精神是相通的。加上还有司宪监将她们的情义故事进行渲染,便做成了一篇激扬军中的文章。
至此后,谁要再传萧上将和寔楼公主的绯闻,都要被别的士兵呸了:“屁话!”“年轻天才又有大好前途,谁会为了情爱打生打死?”“就是咱们同袍战友才有这样的情义!”之类的话,于是争上位、情爱之类的绯闻湮灭无迹。
萧琰为此事在军中待了半月,直到绯闻完全被“激扬士气的主流故事”代替才放心,眼见得军中秣马厉兵,堡垒推进的蚕食战术又要继续推行,和燕欧联军的战斗将再起,她心中犹豫:是否要和父亲提与沈清猗“磨情道”的事,还是打完近期的战役再说。
她心中存了事,神情中难免有踌躇,萧昡父子俩都看在眼里,萧琮私下对父亲说:“阿琰心中应是存了事,当初她刚从乌古斯回来时,说到心魔劫的事,我见她语中就似有未尽之言——想是因故未说。”
梁国公沉吟不语,心中亦有思量。
次日早上巡营后,他将萧琰叫过来,问了一番她的日常后便问她:“你心中可是有犹疑之事,观你最近意气未舒,似有郁滞之态?”
萧琰迟疑了一下,点头道:“孩儿是有一桩踌躇之事,因战事将近,思量着战后再提。”
萧昡瞪她一眼,“有事就说,管甚战前战后,难道还会扰了战事不成?”
萧琰面带赧然道:“与战事无关,只是……”她眨了下眼,“我总觉得,当与阿父阿兄共前进才是。”战前脱离总有种愧对父兄的感觉。
“咦?”萧昡听出她话中的意味,“你是要离开战场??”浓眉一轩,关心道,“和你的无情道有关?——心中有想法了?”
萧琰略略迟疑,但父亲既然问起,她就不愿意隐瞒,便将自己在神庙领悟无情不得,慕容绝给她的建议说了,末了道:“学长的意思是,让我在情至极处而破情障。”
萧昡浓眉一沉。
情至极处……而破情障?
他霍地起身,背着手在帐中来来回回踱着,忽地顿步,叫进侍卫萧南,“请七先生过来一叙。”
“是。”萧南应声而去。
不一会,萧凉便出现在帐中,看了一眼端坐的萧琰,问萧昡:“何事?”
萧昡微微苦笑,说道:“阿琰的事。”浓眉拢着,心中喜忧实难言。
萧琰老实的将慕容绝的建议又复述一遍,说了自己的想法——大祭司、少神司和慕容绝的“无情”都不是她的道,或许只有情至极处,才是她的道。
这回换萧凉在帐中踱步了。
“……至极而破,”他一边踱着步子,一边缓声说道,“慕容千山这话不无道理。她的绝情道,便是欲绝情,须入情,深陷情与欲,再斩情。这就是至极处而破情,遂成大道。”
“但是,”他又皱眉,“你与慕容千山的情况不同。她的本道,就是绝情,入情亦是为绝情而入。而你,”回头看了眼萧琰,叹道,“你的本意就不是绝情,如何坚意而斩之?”这孩子的性子就没法无情。
他叹道:“何谓情至极处?情至极处,为之生,为之死,万千情丝缠身若成茧,而不悔,既不悔,你何以破之?情至极处,因其坚,斧凿不可破之;因其柔,水火不可阻之,你又何以破之?可别情至极处反成束缚,你可是想挣也挣不脱了。”
萧琰老实说道:“我没想挣。”
萧昡的脸黑了。
萧凉的眉毛也微跳。
萧昡扶着额头,一脸的恼火又无可奈何,对萧凉说道:“您看看,她这是不至极处也至极了!”
要让女儿放弃沈清猗之情……
梁国公此时已经完全放弃了这个打算,满心悲凉——打算也是白打算啊!
萧凉沉邃的眼中也起了微澜,他的向道之心纯粹,从来没有沾过情,对情爱之事也无兴趣,所以感情不是他的弱点,心魔劫中当然不会出现情劫,而对对破情障就着实无策——慕容绝的建议能不能行,他心中也犯踌躇。
萧凉心里思量了又思量,良久才对萧昡道:“此事须得慎重,我征询一下你二伯祖的意见。”
萧迟历来是万千情场过片叶不沾身的,时常入情却不入情障,论起破情障的经验,自是比不染情爱的萧凉强。
说到这位风流闻名天下的二伯祖,萧昡的眼角微抽,心里却又想道,女儿若是如这位二伯祖般风流多情他倒是要庆幸了,真是痴情愁煞父母!想到李翊浵他又叹气,阿琰若如她亲生母亲也好啊——李神佑呵呵,从未见她深情苦了自己,都是让别人苦;他们的女儿怎么就成了深情专情又一根筋呢?
唉!
梁国公长长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