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一年，她十岁，他十一岁，她是梳着双马尾的清灵少女，他是一袭红衣的张扬少年。少时不知愁滋味，笑靥如花，鲜衣怒马，落英树下烹新茶。争知离别苦，寒蝉凄切，远山万里，辞君一曲即天涯。
第一章
故事的开始，是在昭元十年早春的一个雨天，那雨并不淅沥，也不滂沱，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调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如同一首节奏沉稳顿挫有致的诗篇，或是一位风姿卓绝眼眸深邃的少年。
颖城的早春，很少有这样的雨。
雨中的竹园第一次迎来了除皇室人员以外的客人——开国大将军林景严及其爱女林莺歌。竹园是一处藏于深山的宅院，昭元元年，东昭开国皇帝煦禾专门命人秘密建造于颖城郊外的绮翠山之中，作避暑度假之用，只有煦禾和自己的两个儿子以及极少数的亲信知晓其存在。煦禾皇帝崇尚节俭，宅子修得并不大，也谈不上奢华，却自有一番皇室的庄严大气。它依傍着山体而建，共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是花园池塘亭台阁院，以及仆人的住处；第二层为宴客所用的卧房和小庭院；第三层是正堂、皇上及皇子的起居室、书房等。三层之中第一层面积最大，第三层面积最小，每个层次之间外有栈道相连，栈道旁就是清幽的山谷深涧，风光绮丽，气象万千。
林莺歌站在挂着“竹园”匾额的朱红色大门前，拉着父亲的衣角，因为寒冷而微微颤抖。林景严手中的油纸伞又向她的方向偏了偏，另一只手沉着而有力地拉起门环扣了三下。
门内传来问话声：“何人？”
林景严用低沉浑厚的声音应了句，“林景严”，语气不卑不亢。
林莺歌也模仿父亲，脆生生地说了声，“林莺歌”。
门开了，两个身穿黑色便行衣头戴蓑帽腰挂佩刀的侍卫将二人请入门内。
“林将军，陛下已在正堂等候多时，请您先跟我来。”说罢一名侍卫接过林景严的伞，略略俯身，做了一个向内请的手势。林景严点点头，一边甩着袖子上的水，一边转头吩咐另一名侍卫，“先带林小姐找个地方休息吧。”
林莺歌眨了眨明亮的大眼睛，有些诧异地问，“父亲不是说今天要带我一起见陛下的么？”
林景严看着女儿，脸上的表情流露出了少有的温柔，“我和陛下先谈一些重要的事情，你稍后再来。”
林莺歌懂事地点了点头，模样乖巧可爱。另一名侍卫叫过站在一旁的一名女官，她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脸上有慈祥的皱纹，鬓角也有了些许白发。
“这位是徐妈妈，专门负责照顾林小姐，请小姐跟徐妈妈先到二层后院。”
林莺歌看着徐妈妈，福了福身子，问了声“徐妈妈好。”
“是，小姐……”徐妈妈被这一声问好弄得不知所措，赶忙应着，走过来拿着手帕给林莺歌擦了擦被雨水淋湿的衣肩，拉起了她的手，“小姐，请跟我来吧。”
竹园内从正门门厅开始便有四通八达的连廊，可以连通到每一件屋子，因此不用打伞也不会淋湿。但是，林莺歌还是因为刚刚淋了些雨的关系有些发抖，细心的徐妈妈发现了这一点。
“小姐，老奴先去给你拿件外套来吧，穿上干燥的衣服会好很多。”
林莺歌感动地朝她笑笑，“那就多谢徐妈妈了，您叫我莺歌就好。”
徐妈妈让林莺歌在前面的凉亭里稍作等候，自己绕出连廊，直接抄近路穿过花园，急急忙忙淋着雨向远处跑去。
林莺歌独自一人来到凉亭里坐了下来，环视周遭，庭院被连廊分隔成几块区域，各个区域里种着不同时令的珍奇花草。凉亭对面的一片桃花即使在雨中也开得明艳，丝毫无惧这意外的清寒。她不禁莞尔，撩起耳侧的一缕长发在指尖缠绕，自嘲道，“连如此娇嫩的桃花都可以坦然沐浴风雨中，我却躲着雨还被冻得瑟瑟发抖，真是没用。”
话音刚落，耳边便传来一声略带高傲的童音，“竹园里可不要没用的人。”抬眼看去，来者是一名看起来与林莺歌差不多大的男孩儿。他正站在凉亭边的连廊栏杆上，靠着柱子，专注地盯着面前的女孩儿。林莺歌也转过头来看他，男孩儿身着绣有亮黄色金线的火红色锦衣，腰挂一枚品质极佳的碧玉环佩。他有可爱的娃娃脸，眼眸不知道是因为衣服颜色的映衬还是本就如此，呈现出一种活泼张扬的棕红，修短了的头发在风里招摇。
林莺歌没有来得及答话，徐妈妈这时候也刚好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只见她正从男孩儿身后的连廊快步赶来，手里拿了一件棕色小斗篷，林莺歌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
“林小姐，快来穿上。”徐妈妈走近了，还是一脸慈祥地笑着，拿起斗篷想帮林莺歌披上。她思忖片刻，才站起身来配合。
“你就是林莺歌？”男孩儿眨眨眼睛，好奇地打量她。
“是的，二皇子，这位就是林将军府上的千金。”徐妈妈似乎因为上了年纪，眼神不是太好，听到男孩儿说话，仔细地观察一番才认出他来，表情略带惊讶。
“你知道我？”
男孩儿点了点头，“听父皇说过，林将军今天要带爱女一同前来。如此，我便带你去找他们吧。”男孩儿说罢，快速朝林莺歌挤了挤眼，拉起她就跑。
徐妈妈被这突如其来的情节弄得一愣，手中还没有系好的斗篷掉在了地上，只顺势低头看了一眼，再抬头二人已不见了踪影。
男孩儿带着林莺歌一路飞奔，穿过一楼的庭院，冲上栈道，跑到了二层，正要向三层跑去，被林莺歌用力拉住。他刚想说什么，林莺歌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回头望望，徐妈妈似乎没有追过来，便拿出自己怀中的手帕，快走两步丢在了通往三层的栈道上，而后拉着男孩儿在二层左拐右拐找到一处没有关紧房门的屋子溜了进去。
男孩儿进了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开始狠狠地吸气，明显因为刚才的激烈运动有些体力不支。
林莺歌将房门关上，小心翼翼栓好，回过头来打量满脸通红大汗淋漓的男孩儿，不由觉得好笑。
“皇子，您这是强抢良家姑娘么？”
男孩儿抚着胸口，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来，对她怒目而视。
“你……你可知道……”他一时着急，一口气没有理顺，猛地咳了起来。
“好了好了，你别生气，我知道那个人不是徐妈妈。”林莺歌走过来帮他拍了拍后背。
“你知道？”男孩儿很是惊讶。
林莺歌点头，“徐妈妈走的时候是直接跑进雨中的庭院里的，裤脚溅上了许多泥水，我亲眼所见。而回来的时候，裤脚却是干干净净。”
男孩儿得意地咧开嘴角笑了，露出一对尖尖的小虎牙，“那你还不感谢我？”
林莺歌却摇起了头，“可是你如此做，不好，不好”
男孩儿有些不高兴，“哪里不好，父皇说想要一片清净之地，因此竹园里并没有安排太多侍卫，尤其是花园一层，若不是我即使出现，那人会对你怎样都不好说。”
“可是如今你带着我跑掉，那人是谁，有何目的，我们便无从知晓了呀，不是么？”林莺歌眨着晶晶亮的大眼睛看着男孩儿。
男孩儿赌气地撅起了嘴，“那倒还成我的不是了，我把你送回去可好？”
林莺歌看着他郁闷的表情，想笑又担心他真的生气，便强忍住道，“大将军林景严之女林莺歌，感谢二皇子救命之恩”，言罢还像模像样地双手举过头顶，双膝弯曲欲行大礼。
这回反倒是男孩儿脸上有些挂不住，面色更加红润了，连忙扶起她，不知所措地挠了挠头。
“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
林莺站起身，垂眸露出一丝调皮的微笑。
“皇子，如今我们该作何打算？”她抬起头来定睛看向男孩儿，已换上了满眼信任与真诚。
男孩儿愣了愣，有些腼腆地小声说，“我叫煦青欢，青草的青，欢愉的欢，我长你一岁，你叫我青欢哥哥就好。”
“那就失礼了，青欢哥哥，我们该怎么办呢？如今那位假徐妈妈怕是已经知道被我们识破，不会再以徐妈妈的形象出现了吧，那么外面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她，我们出去很不安全。”
“那我们就一直等在这儿，直到有人来寻为止。”
“你如何判断来寻我们的人是不是她假扮的呢？”
“这……”煦青欢皱起了眉。
林莺歌思索片刻，脑海中灵光一现，“那人虽然可以易容，但是体形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徐妈妈身材矮小，如果来人是你熟识的身形高大的男子，我们当可放心。”说完又莞尔一笑，“不过青欢哥哥对人观察细致入微，刚刚一眼便看出了徐妈妈是他人假扮，想来识别出来人是否为真，也并非难事，倒是我多虑了。”
煦青欢摇摇头，走到门口去踮起脚来向外张望，二层如今并没有宾客入住，因此安排的巡逻侍卫很少，这会儿还没有人走过来，那个“徐妈妈”也不曾出现。
“其实换一个人，我未必知道，只是徐妈妈是随我母后陪嫁过来的老妈妈了，从小便照顾我，私下里她都是只叫我的乳名，不曾叫过二皇子。看来那人虽然认得我，却并不了解此事，至少不会是我宫里的人。”
“你可暂时不必担心她会来，我刚才将手帕丢在了栈道上，引她误以为我们上去，她不会料到你我有这等心智，应该会上钩的。”林莺歌看出了他的担心。
煦青欢还是不放心，在门边坐了下来，“那我们也还是靠在门边坐比较好，这样不容易被看到。你说，她为什么要假扮徐妈妈？”
林莺歌撇了撇嘴也跟着坐下，“不知道。”
两人毕竟都还只是孩子，觉得暂时安全了，便流露出了小孩心性，忘记了门外随时会降临的危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起来。
“你呢，你为什么会在那里闲逛？”
煦青欢刚刚缓过来的脸色又发红了，“我听说林将军的女儿会来，她和我差不多大，就很好奇……从小到大在皇宫里，我都没有见过和我年龄相仿的人……”
“那你又为何总是脸红？”
“我……才没有……可能，有点热……”煦青欢别过头去，脸更红了。
“你见到我了，觉得和你年龄相仿的人是什么样子的？”林莺歌很好奇他会对自己作何评价，于是便把头探到他面前，托起下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煦青欢视线慌乱，又无处躲闪，只好硬着头皮于她对视。眼前的林莺歌身着白底的鹅黄色对襟襦裙，长袖的末端缀有白色碎花，随着手臂的动作摇动得轻盈；黑玉般的如瀑长发用鹅黄色的缎带系着，梳起了双马尾；面容俊俏，肤如凝脂，眉眼盈盈，是小鹿一样灵巧活泼的姑娘。她的美并非摄人心魄的那种，而是如一泓清泉，一道彩虹，早春阳光，仲春繁花，和煦地照入人心底，让你被柔软地感动着，再也无法将她忘怀。
“比我聪明……好看”煦青欢窘迫地在脑海中搜罗词汇，嘴上却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心中所想既已言明，他便干脆也不再拘谨，定定地直视着林莺歌。
“林莺歌，你真好看。以后我们做朋友吧，好不好？”
还没等到她回话，煦青欢便觉眼皮异常沉重，身体也逐渐乏力，张口叫了声“莺歌……”便一头栽倒在林莺歌怀里。
林莺歌吓了一跳，想问煦青欢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觉眼前的事物开始模糊，连抬手去扶他的力气都没有，接着便也昏昏沉沉地靠在门上熟睡了过去。
半柱香后，徐妈妈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自己房间的天花板。她努力从地上坐起来，脑后还在隐隐作痛。她伸手揉了揉，回忆起发生了什么——自己来到房间里拿出年初给二皇子做的一件薄斗篷想先替林姑娘穿上，刚要出房门，便觉脑后受到重重一击，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想到这儿，她心里开始发慌，估计自己已经躺了有一会儿了，不知道林姑娘怎么样了，便赶忙出了房间。四处寻找林姑娘未果后，她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匆匆找了个正在附近巡逻的侍卫来询问，对方称半柱香前看到“她”拿了斗篷给一个小姑娘，当时二皇子也在一旁。徐妈妈心凉了半截，慌忙告知了前因后果，让侍卫前去寻找那位姑娘和二皇子，自己急急忙忙赶去通知皇上。
快步赶向正堂的徐妈妈内心焦虑万分，且不说二皇子地位尊贵，就是林将军府上的千金也是万万怠慢不得的，如今却出了这等岔子，自己究竟如何是好。
谁料皇上得知此事之时，连手中端着的茶杯都没放下，只是微微将眉头皱起，看着林将军。起初二人谁也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似是思索片刻后，林景严摇了摇头，将杯中茶饮下，而皇上似乎心领神会了什么，对徐妈妈摆了摆手，只说了一句，“在园子里搜就是了。”
徐妈妈见皇上不责怪，心里踏实了许多，连连应着好，便参与到园子里众多侍卫和侍女组成的搜索队伍中去。
此时已是傍晚，山区的天色尤其昏暗，正堂里的侍女点起了更多烛火。窗外，园子里大大小小的楼阁庭院也纷纷亮起了灯笼，更有搜寻队伍手中摇曳的火把在园中四处闪动。明亮的火光在煦禾的杯中跃动，煦禾示意侍女们全部退下，摇晃着杯子，看着刚刚还波澜不惊此时已暗潮涌动的水面开了口。
“是我园里的人？”
“应该没错，我早在竹园附近安排了数名亲兵，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给我传递消息，可是到目前为止都没有收到。此人应当我来时就在，此刻仍未走。”
“哦？”煦禾眯起了眼睛，“会是什么目的？”
“很难说，不过应当是连国派来的人，你还记得吧，易容是他们最惯用的伎俩。”
煦禾点头，“但是这竹园中的人，都是我精挑细选的亲信，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在谷河的时候就跟着我了的，你也熟识。”
“不排除被调了包的可能性，竹园建了五年，实际使用三年，其中昭元八年夏曲州大旱，昭元九年夏连国再犯谷河边界，致使你没有时间抽身过来，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才是第一次投入使用。你刚来两日，也许对方还没得着下手的机会，也许是想先按兵不动观察一些时日。”
煦禾苦笑了声，“结果就让令千金倒了霉。”
“哈哈……”林景严豪放地笑了两声，“如果她盯上了青欢，此事也许难办；但若她真想对付莺歌，那倒霉的是谁，还真是难说。况且，我认为就算是连国派来的人，也绝不敢贸然对他们下手，他们断不会有性命之忧，你我只需静观其变。”
煦禾眉一挑，“静观其变？林将军说得如此轻松……府上的大小姐究竟是个怎样的姑娘，我还真的好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