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十五年,冬,稻城。
谷河,是东昭国最北的边界,谷河以北属连国,谷河及谷河以南地区归属东昭。谷河的名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条水量充沛润泽两岸的大河,稻城也很容易让人浮现出物产丰饶的遐想。
实际却并非如此。谷河所处的地带乃是戈壁荒地,方圆数百公里,它是唯一的水源。春夏,来自西疆的雪山融水造就了它。它犹如一条细长的缎带铺展在戈壁上,由于融水少,蒸发量大,它的流量远谈不上充沛,甚至时常面临着断流的危险。谷河以南数百公里内,只有稻城一座城池,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它依谷河傍蒙山,城墙建三米高,四周没有田地也没有人烟。稻城里长期定居着区区数千人口,大多是与西疆通商的商贾,或是驻扎守城的将士家眷。这里夏季酷热,冬季严寒,深居内陆,降水缺乏,日子非常艰苦。无论怎么看,稻谷飘香,都只是先民们一个美好的愿景罢了。
这场战争,已经打了五年,连国似乎有用不完的兵力。比起连国来,东昭的人口基数少了太多,因此尽管军队训练有素,林景严谋略有方,对抗数倍于自身的敌军也实在是吃力,能守住稻城,已经很不容易。林景严率领部下三万人驻扎在不宜种植的稻城,粮草一直是由国库供应,本来就不多,夏天时候南部地区又发生了洪涝灾害,境内最重要河流济河沿岸颗粒无收。国库没有新粮补充,陈米又要拿去接济灾民,调拨问题让煦禾很为难。林景严得知此事时写信给煦禾说,“济河灾民,老幼妇孺众多。我们是铁打的汉子,饿一些没关系,优先照顾他们,我们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物资问题。”结果洪水过后,霍乱来袭,煦禾为赈灾忙得焦头烂额,实在无力分心,也就顺了林景严的意思,不再管稻城。遗憾的是,林景严几次派兵去西疆借粮,对方都以自身库存吃紧为由拒绝;劫了一次连国的物资也是杯水车薪,而后连国边加强了防备,一直没有找到再下手的机会。于是,稻城物资极度紧缺的情况已经持续了半年,现在已是冬天,却连取暖都成了问题。林景严让在颖城的家眷和部下集钱筹措粮草,吩咐管家将府上的资产和家有田地先抵押变卖,可是远水暂时还解不了近渴。
这一天,常年干旱的稻城竟下了一场大雪,积雪已经在地上铺了一层虚伪的洁白无瑕。
“小姐,老爷说了,不让你到议事堂去。”一个身穿厚袄戴着厚手套围巾,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侍女在雪地里跌跌撞撞地跑着,想追上前面的少女。棉袄有些大,裤腿也有些长,明显不是合着她的身材做的。
少女没有回头,只丢下句,“到时我会跟他说你有拦过我的,你尽管放心回去吧。”
“小姐!”侍女的喊声带了哭腔,“啊……”突然一声闷响,她一个不小心踩着了自己的裤脚,跌在了雪地里。
少女无奈,转身回来扶她。
“红缨,我对你说过了,不用跟来的。”
被叫做红缨的侍女站了起来,一脸委屈地拍打着身上的雪,她有着可爱的圆脸,水灵的大眼睛,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
“可是,小姐,老爷吩咐过……”
“好了,不要总老爷怎样老爷怎样的,到底我是你的主子还是他是你主子。”少女佯装不悦道。
“红缨伺候的是小姐,可是给红缨发工钱的是老爷……”红缨似乎被这个问题难倒了,挠着头,表情更委屈了。
少女翻了个白眼,把大氅的帽子摘了下来,露出一张精致秀美的面容,正是林莺歌。她已经不是当年的小女孩儿了,才十五岁,便已出落得美艳绝伦楚楚动人。她身穿一件淡青色裙袄,外面披着雪白色有黑色绒毛边的大氅,还梳着儿时的双马尾,看起来清新素雅。
“红缨,最后跟你说一次,回——去。”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她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在红缨的额头上戳了两下。
“可是……”红缨要哭出来了。
“父亲不会责备你的,这事我做主了,但你若执意拦我,就不要怪我不客气。送你的棉袄,我可要回来了,我还冷着呢。”她摆出了生气的表情。
“好好好,我,我这就走。”红缨看着她圆睁的杏眼,一激灵,连连摆着手,将衣服裹得再紧些,急急忙忙地向来时的方向跑去。
林莺歌满意地笑了,将帽子戴好,快步穿过后院,来到了前院的议事堂门前。
“我有急事要找父亲,不需要通传了。”
门口站岗的守卫刚要给林莺歌行礼,她就已丢下这句话,急急忙忙地跑了进去。议事堂的守卫都安排在大门外,实际上通过大门后还要穿过一段连廊才能到房间里。连廊里没有积雪,她可以跑得很快。
“小姐……”守卫一愣,忙追了过来,追上时,林莺歌已经推开门闯了进去。
“给父亲和各位将军请安。”
林莺歌对身后跟来的守卫视若无睹,俯下身对议事堂中的众人优雅地行了礼。
堂上正中坐的是林景严,两边各有四人,分别是他麾下的八个营的执掌将军:骑兵营将军周楷恩,步兵一营将军陆炎,步兵二营将军鲁聚义,步兵三营将军韩梁,枪兵一营将军郭俊,枪兵二营将军邢可坊,弓兵营将军顾川和工兵营将军胡松凛。
众将军都被突如其来的林莺歌弄得不明所以。
“大将军,我们一个没拦住就……”
林景严皱眉,摆了摆手,“你们先下去吧。”,然后用犀利的眼神盯着林莺歌。林莺歌无视之。
“说了打仗是男人的事,叫你不要来。”
她大大方方找地方坐了下来。
“这仗有一天打不完,将军们的老母妻儿就都不能安心,所以说,这也是我们女人的事情。”
为人较直率粗莽的鲁聚义打量着林莺歌,豪爽地笑了,“都说大将军的这个女儿不但生的貌美无双,而且聪慧大方,伶俐过人,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林莺歌福了福身子,“谢鲁将军夸奖了,我也听说过许多众将军们的故事,对各位深感钦佩。”
鲁聚义瞪大了眼睛,“哦?”
林莺歌挨个人看过去。
“工兵营将军胡松凛博学多识,才智过人,不仅担任将军,同时还兼军师一职,工兵营更是不但负责制造枪支棍棒车具火药,还要执行包括情报刺探等机密行动,大多数人都神出鬼没,是最神秘的一支队伍。弓兵营顾将军今年才二十出头,谋士出身,是众将军中最年轻的,能力出众而且仪表堂堂,现在带的军士大多都是东昭建国后才训练的;枪兵营的邢将军和郭将军,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将了,早年便已立下过赫赫战功,现在几个儿子也都在军中服役,不过都不在自己帐下;步兵营陆将军和韩将军原是其他盟国的将帅,后被收编到父亲麾下,出身将门从小便受过专门训练,经验老道;鲁将军虽是草莽出身,却勇猛过人,在林国的时候就开始追随我父亲;骑兵营的周将军则是原煦国大将军,皇上的亲信,在早年与连国的战争中曾多次率骑兵营奇袭,将战局转危为安。”
众人听完她的一席话,表情各异。
鲁聚义惊奇地竖起了大拇指,对林莺歌表示赞赏,胡松凛则露出了警惕的神情,看看林景严,又看看林莺歌,“不知道林小姐这些情报,都从何得来?”
林莺歌说得有些口渴,端起身边的茶杯,徐徐饮下,放下杯子后对胡松凛莞尔一笑。
“胡将军无需担心重要情报泄露给敌方,莺歌知道的,都是些小事。有些是小时候父亲讲给我听的,有些则是这几年我自己了解到的。许多都是因为我身份特殊才能得知,其他人的话应该很难探得。不过,我今天不是想来说这些的”
她看向林景严,林景严缓慢地点了点头,对她话中的内容表示认同,但可以看出胡松凛还是有些不安,连带着也传染了陆炎。
身旁,顾川的表情很纠结。
“小姐……那杯水……是我喝过的……”
林莺歌僵了一下,脸上飞过一抹红云。
“顾将军,现在水源紧缺的很,这点小事就不要介意了……”
林景严清了清嗓,“好吧,那你说,你闯入议事堂所为何事?这可是军事要地,说不出个合理的缘由,不要怪我按军法处置。”
“父亲,这半年来,城里的百姓把储备的物资都给了我们,现在他们连过冬的余粮都没有。昨天我去街上,发现原来餐馆里还卖白面,现在却几片枯叶几个草根熬上一碗汤就可以卖到一银,一个红薯竟要十银。再这样下去,就算我们守住了稻城,这里也早晚会变成个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