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梭,卫希颜在靠山村已度过整整两个年头。
她的医术日益精进,张郎中留下的医札被她全数存入脑中,自信出山后可以开间医馆谋生。修炼的内家真气也有大成:一掌拍出,能将两人合抱的大树拍断;一跃而起,十多米高的大树转眼可上。
山村生活简单平静,她以前的生活遍历惊涛骇浪、尔虞我诈,这里的生活虽然清苦却安宁,或许,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回家却是她的执念!
她与希文相依为命三十年,早已血肉交融,一朝分开真是不习惯,仿佛心里缺了一大角,空落落的着不到边。
她知道希文活着,希文却不知道她还活着,失去生命相依的亲人该有多痛,一想到希文会因失去姐姐而日夜痛楚,她的心脏也痛楚难抑。
她必须回去,一定要回去!
这一年来她已经在做离去的准备,修缮房屋,添打家具,将采来的部分药材托族长他们去集市时卖了,购了盐绵布料等,又打猎制腌肉和肉干,给阿宝娘留下银钱……务必要让老人在她离去后衣食无忧,加上七个徒弟在她也放心。
这日晚饭用罢,她对阿宝娘道:“阿娘,我决定下山。阿爹的来历不简单,我想去查一查。”
阿宝娘怔了一会,长长叹了口气,神情并没有意外,阿宝这一年做的事她都看在眼中。抬袖抹了下眼睛,道:“阿娘知道,你迟早要离开村子的。你阿爹说过,如果你要离开,那是天意,叫我不要阻拦你。”
卫希颜沉默了下,道:“阿娘,你跟我说说,阿爹以前是怎么样的?”探话的时机就是这个时候,阿宝娘总不能在她走之前还守口如瓶吧。
阿宝娘叹了口气,目光端详着她,“阿宝,你长的俊俏样子,可比阿娘好看多了。”
阿宝一点都不像阿宝娘。卫希颜便笑道:“我长得像阿爹?”
阿宝娘摇头,“你不像我,也不像你阿爹……因为……你不是我们亲生的孩子。”
亏得她不是真的阿宝!
卫希颜嘴角抽了下,否则,这一个又一个的惊雷下来早该劈蒙了吧!
“……阿娘,这究竟怎么回事?”
阿宝娘叹息一声,拉着她到了里面的卧间,坐到床边,缓缓说出当年往事:
“那年,你阿爹带着不满一岁的你来到我们村,治好了我爹的老寒腿。我爹敬他是读书人,见他一人带着孩子不容易,就把我许给了他。你阿爹娶了我后,说带我回家见公婆。我们向南走,走了两个月,在一个村子安顿下。你阿爹说,他的父母早过世了,除了我和孩子,他在世上再也没有亲人。但他有一个大仇家,所以要往南边避祸。我一点不怨你阿爹隐瞒,要不然以你阿爹的人才相貌,哪是我配得上的。我们在那村子住了几个月,你阿爹又带着我们向南走……走走,停停……最后到了这靠山村。你爹说这里安全,我们一家便在这安定下来,一住就是十年。”
阿宝娘抹了下眼睛,“你阿爹医术好,村里都说他是神医,但他却医不好自己的身子。临去的时候,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不是他亲生的孩子。他说,当年你的生母和你生父不幸失散,你母亲又遇到了十分危急的事情,将刚刚出生的你托付给他。你阿爹在医馆一直没有等到你的母亲回来,就按照和你母亲的约定,带着你离开了。”
卫希颜沉默了一会,问道:“阿爹可有说过,我亲生父母是何人?”
阿宝娘起身,从衣箱底取出她当年穿过的嫁衣,拿剪刀拆了衣领子,取出一条丝帕,递给卫希颜。
卫希颜嘴角抽了抽,接过丝帕,滑软如脂,又轻若无物,比她以前摸过的任何丝绸的质料都要好,边角处用金线绣了一个“颜”字。
“阿宝,这条丝帕是你生母留下的。你阿爹还留了封信给你,说你看过就明白了。”
阿宝娘又转身从那衣箱内小心取出一个画轴。卫希颜知道这是张郎中亲手给阿宝娘画的像,阿宝娘当宝贝一样收着,每晚睡觉前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她嘴角又忍不住抽了下:这画也有玄机?
阿宝娘将画轴小心放桌上,说:“你阿爹将信写在了画纸背面,用药水涂上才能看见。”她看着画像带着不舍,这画后的信显出,就得烧了。
卫希颜暗道佩服,谁会去拿一幅村妇的画像?再者,没有特制药水,拿到画也是枉然。
她去药柜拣了阿宝娘说的那十一种药材,煎水成一碗,端过来蘸布抹湿画纸的背面。
药水抹上后,画纸背面就显出红色的字迹来。
赭红的字色仿佛血一样凝重,张郎中写道:
“阿宝,我本姓卫,名信南,在青浦开医馆。十一年前,你母亲怀着你独身来到青浦,因为动了胎气来到我的医馆抓药。后来,你母亲时常来医馆和我切磋医道,她在用药上尤其精深,使我获益良多。
“一晚,你母亲震断窗栓进入我房中,我才知道她还会武。她抱着刚出生的你,衣襟上全是血,对我说:‘卫兄,我遇上一桩麻烦,需托你照顾一下我的女儿。如果三日后不见我回来,就请你带她离开青浦!’
“你母亲临危托孤,却依然言笑从容。当时我既激动又担忧,激动的是她将亲生骨肉托付给我,足见对我的信任;担忧的是不知遇上何等危急之事,竟让她顾不上刚出生的你!她的丈夫又在哪里?此时我深恨自己只是个大夫,没有武功,帮不了忙,只能抱着孩子看她离去。
“那是我一生最难熬的三天!最终,我没等到她,却等来了一群黑衣人。幸亏我听了你母亲的叮嘱,提前关了医馆,带着你躲在地下室。那些黑衣人找不到人,放火烧了医馆。等他们走后,我才敢带着你出来。没想到他们没走,伏在暗处等人。危急之时,一个男子骑马冲入,以一挡十,对我喝道:‘带孩子走!’
“我不及想其他,只想着不能让你有事,有负朋友所托。我抱着你骑马飞奔,一个黑衣人的掌风扫中了我,我受了内伤,还好抱着你逃了出去。
“我不知道那救我的青年男子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你母亲遇上了什么麻烦,但那伙人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下纵火又杀人,背后必定有极大的势力。
“我不敢留在青浦,乔装带着你一路辗转,最后到了一个偏僻的小村,遇上了你现在的阿娘。住了两个月后,我发现有可疑人在探问一个男人和孩子的事,我担心是那伙人寻来,就带着你娘俩往南走,一直到靠山村才安顿下来。这里是十万大山,人烟罕至,那些人极难寻到——我帮不了你母亲,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护你周全!
“你母亲说,已给你取名:希颜。”
卫希颜看到这目光一震——卫、希颜,难道,这是关联?
应该不止于此,世上同名同姓的绝不止阿宝和她!何况,阿宝的亲生父母未必姓卫。
她静了心,继续看下去。
“你母亲留了一本武学秘籍,说:‘若我遭遇不测,不希望希颜报仇,只愿她一生平安。这本内功心法是她爹爹家传之物,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传给这孩子。让她过普通人的日子。’我遵守你母亲的意愿,一直隐瞒着你的身世。
“然而世事难料,当年我中的那一掌伤及肺腑,等辗转安顿下来时用药已晚,拖到如今已经油尽灯枯,再无法守护你。你阿娘心地善良,对你的关爱不下于亲生,你务要尊她敬她。但是,遇上难事,你唯一能靠的是自己!若有一天,你决定了的时候,也莫要犹疑,如你母亲般,坚强果决!
“孩子,还有一事你要谨记:切不可泄露你是女儿家的秘密!这是你母亲的嘱托,我不明情由,但想来必有深意在内,切记切记!
“孩子,你母亲或许还在人世。我只知她自称‘二娘子’,那条丝帕上绣有一个‘颜’字,或许是她的姓,也或许是名。你母亲说她显露的不是真容,所以,我没法给你她的画像。但她精通药术,可从这方面探寻。
“孩子,若有一日你拆开这封信,那么,就去寻找她吧!但愿你寻得你母亲,我在九泉之下当安眼!
“无论生或亡,请告知于她:卫信南不负友所托。
“人生得挚友,大笑!无憾!无憾!”
画上的字迹慢慢与药水融合,白色的画纸变得泛黄,仿佛是丢久了的颜色,而药味也渐渐消失了,散出的是一种放久了的陈年味道,如果不是画纸还湿着,卫希颜几乎要怀疑先前的一切是幻像。
她心里思潮起伏。
一诺重千斤!
以卫信南的医道当可名冠天下,却为了朋友之托的孩子,甘心隐姓埋名一生。如此信义,着实让人钦佩!
她敛下心中感叹,对阿宝娘道:“阿娘,画像没坏。”
阿宝娘坐在那有些失神,听得这话,眼睛霎时亮起来,起身拿起那画像,如同重获至宝,眼角湿润起来,喃喃道:“你阿爹他……待我……真是极好的……”
卫希颜按上她的手,“阿爹说,要我如生母一样尊你敬你。”
阿宝娘簌簌流下泪来,抬袖擦了擦,看着画像,眼神眷恋。
卫希颜等她平静下来,才说道:“阿娘,阿爹让我去寻找亲生父母。”
阿宝娘抬头看着她,说道:“阿宝,你去吧。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去寻找你的亲生爹娘。”
卫希颜沉默了一会,道:“阿娘,我这一去,可能很久回不来。”或许是……永远不回来了!如果找到回家的路。
阿宝娘轻叹道:“你放心,有村里照顾,阿娘不会有事。再说阿娘的眼睛已经好了,身子骨也硬,你不用担心,放心去吧,孩子。”
卫希颜上前,伸臂拥抱阿宝娘,真心地道:“你是阿宝的好母亲!阿宝永远爱你。”
阿宝娘含泪笑起来,“阿宝是阿娘的好女儿,阿娘也永远爱你。”
她又欣慰一笑道:“阿宝你长大了,若不是扮作男儿,已经嫁人生子了。你阿爹说你亲娘是很厉害的人,要能找着你亲娘,说不定就有法子化了你的劫难,回复女儿家的日子,那该多好。”
卫希颜哑然失笑,但老人无私的母爱也让她感动,便顺着她的话笑道:“阿娘你放心,我女儿家的日子会过得很好!”
卫希颜和阿宝娘商量了离村的说辞。
次日,阿宝娘带着她去和村民们辞行。
卫希颜说,遵照阿宝爹的意思,医道有小成后,要下山游历,才会有长进。大家都说,阿宝这样的人才,留在山里糟践了,肯定是要下山的,虽然有惊诧和不舍,却都觉得情理当中,人人都说,阿宝老师你放心去吧,阿宝娘有我们照顾着,保管吃好穿好。
卫希颜表达了感动,单独辞别族长时,说出了下山的“真相”:“我阿爹当年是被宗里除族,留下了遗言,让我长大后务必回族中解释当年误会,重归宗族族谱。”
族长脸色立时凝重了,除族是很严重的事,不能回归宗族,就意味着没有祖宗,阿宝是张夫子唯一的儿子,让父亲重归宗族,这是最重要的孝道。
他神色唏嘘,伸手拍了拍阿宝的肩,以示安慰。
卫希颜声音恳切道:“请族长阿叔照顾我阿娘,我这次去河北寻亲,路途万里,可能好几年都回不来……”
族长郑重点头,应诺道:“阿宝,你放心去,回归宗族是大事!照顾你娘是村里应该的,莫说你爹留下的恩情,就是你教阿卓大柱他们这些本事,咱们全村老少都感激你一辈子!阿宝,你放心,你阿娘就是阿卓他们七人的亲娘,谁敢不当亲娘孝顺,老子打断他们的腿!……”
卫希颜又见了她的七个徒弟,五个学武的,两个学医的,以后阿宝娘无论生活还是身体,都有这七个徒弟照料,论品性都是可以放心的,卫希颜又分别做了叮嘱。
三日后,在阿宝娘依依不舍的目光和村人的挥手相送中,卫希颜离开了靠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