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十数日的调养,茂德帝姬的气色越来越好转。
随着帝姬贵体康复,兰熏殿的访客便多起来。后宫妃嫔均知官家一向宠爱茂德,为讨官家欢心,自是要不甘落后地争相表现对帝姬的关切。一时兰熏殿里衣香鬓影、莺声燕语终日不绝。
卫希颜因每日都要为帝姬请脉开方,自然难免碰上这些个莺莺燕燕。她时而一袭白衣飘飘如雪,时而一袭湖蓝纱罗袍翩然如风,乌木簪发清灵飘逸,所到之处惹得一干妃嫔宫女尽皆注目,甚至还有大胆的宫女故意从她身边经过,吃吃笑着悄悄塞过来一方绢帕……
卫希颜啼笑皆非之余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
北宋女子并非如后世所想般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要求女子缠小脚的陋俗,也没有什么笑不露齿、不许抛头露面、男女授受不亲等狗屁礼教……踏青时节常常可见有青年男女同游,元夜灯下青年男女约会自由,京师街上有“白头老媪簪红花,黑头女郎三髻丫”的爱美装扮,乡野里的村男村妇也有“淋漓醉饱不知夜,裸臂掣肘时欢争”的大醉玩乐……谁说宋朝女人保守?!
她暗笑收好一方绢巾,宫廷寂寞,莫要明着拂逆了这些小丫头们的浪漫情怀,眼角余光便瞟见汶儿美眸闪动,唇边还有抹促狭的笑意。
“卫御医真是好样貌啊!”携帝姬同游御花园的贵妃王婉容咯咯一笑,白嫩嫩的玉手一拍茂德,挤眼道:“福儿这阵子可大享眼福了!”帝姬生母颜妃过世后,小帝姬便由当时尚为昭容的王婉容抚养,两人关系由来亲厚,言笑间也无甚么顾忌。
“娘!又来取笑孩儿了。”帝姬嗔贵妃一眼,她不喜欢赵楷的奢浮,却对郓王的生母——这位宠冠后宫的王贵妃有着一分亲近之心。
年近不惑依然体态玲珑的女子吃吃一笑,其妖娆娇媚之态连卫希颜看了也不由侧目片刻,心道怪得这女子能压过诸多青春美貌的妃嫔,令赵佶宠爱多年不厌,果然是有几分本钱。
“卫御医可曾有了家室?”贵妃突然回头笑问。
卫希颜脑中警铃响起,这女人想打什么主意?拱手谨慎答道:“卫轲素以医道为乐,尚无成家立业的念头。”
贵妃容色似乎颇为欢喜,娇媚眼波在秀美御医身上滴溜溜打转,卫希颜被她看得毛骨悚然……貌似丈母娘看女婿?她顿时打个寒噤,浑身鸡皮直竖。
幸得这时,赵佶到了。
“官家来得正好。”贵妃似乎和赵佶相处也颇为随便,招手笑道,“福儿在房里将养了些时日,我忖思着莫要憋闷坏了,见今日天光甚好,便带她出来走走。有卫御医一旁看着,勿需担心福儿不适。”
娇声燕语两句话,既体现了她对帝姬的关爱,又点明了年轻御医相伴的缘由,卫希颜不由暗自点头,这王贵妃是个伶俐人。
“娘子想得周到。”赵佶点头笑道。
“孩儿见过爹爹。”帝姬上前微微一福。
赵佶见她气色红润,容光耀目,心中欢喜,上前扶起她,道:“观福儿面色实是大好,爹爹甚是欣慰。”
“多谢爹爹关怀。”帝姬垂下眼眸,拢于袖中的双手微微紧握,用以强压心头泛动的恨意,微笑道:“卫御医开了几副方剂,孩儿服后感觉好了甚多!”
“卫爱卿果是神医圣手!”赵佶喜道。
贵妃瞟了眼洒然而立的卫希颜,娇笑道:“福儿有官家庇佑,自是灾厄尽去。官家又喜得卫卿家这般妙手,显是宏福不浅。”
“哈哈哈!”赵佶经她这一说,立时想起当日在兰熏殿许下的金口玉言,对卫希颜笑道:“卫爱卿,当日朕曾道:卿若治好帝姬之症,要何赏赐,朕必无所不应!爱卿可有想好?”
赵佶身后的延福宫主管李彦立时向卫希颜打个眼色,示意她抓住机会。
卫希颜心底早有计较,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陛下厚意,卫轲唯有一求,但望陛下恩准!”
赵佶道:“爱卿只管奏来!”
“轲性本爱丘山,于尘世荣华欲求无多,但得够穿够用即可,唯对医药之道孜孜不倦,引为毕生追求!昔日轲曾在青谷有幸与萧国医研讨医道,谈及彭祖导引养生之功,见解融会,获益良多……”
卫希颜蹙眉叹了口气道:“轲当时和萧先生研讨,感慨珍稀药材难得,诸多炼药之方因无材而流于空想,否则,若得反复检校,或将炼出不世奇药亦未可知。”
赵佶双眼放光。
卫希颜暗自冷笑,顿了顿,道:“若论天下药草之珍,莫过于皇宫御药局,轲大胆言请陛下,允准卫轲可任意调用御药局之珍稀药物。”
赵佶忍不住道:“卫爱卿需要珍稀药材,准备炼何种奇药?”
卫希颜双手拢于袖中,一派仙风道骨模样,悠悠然道:“养生奇药!”
李彦听得这里,不由暗赞一声“高!”
若要问当今赵官家最热衷什么,延福宫主管会毫不犹豫地回答“长生之道”。官家当年宠信的道士林灵素,被赐号通真达灵先生,赐建通真宫,更赐内宫行走金牌,那道人能得这泼天富贵和荣华,皆因官家一心追长生之道!若非那林灵素妄自尊大惹恼梁师成和蔡京,被二人联合起来逼回温州,怕是今时还在京师横行无俩。
这卫姓小子,年纪轻轻倒是心思灵活,居然知晓从长生之道抓住官家之心,踏入飞黄腾达的捷径!但这小子比林灵素尤为高明,以“养生”代“长生”,虽是一字之差,却给自家留了条后路。养生奇药若有大成,官家龙颜大喜下自是高官厚禄封赏;若那药未见出奇效,亦可托“养生”非“长生”,犯不到欺君之罪,真是进可攻、退可守,看不出这小子竟深谙攻守之道,当是心机深沉之辈!延福宫主管当下生了两分戒心。
皇帝赵佶此时却是暗中大喜。那萧有涯不爱富贵不慕荣华,虽有皇命却阳奉阴违,炼药十多年未有甚妙药奉上,赵佶有怒还没得发,若杀了他去哪找第二个萧有涯?眼前这卫轲年岁虽轻,却是青出于蓝,观他救福儿的手段,确然名不虚传,又与萧有涯渊源颇深,放他在身边为质,谅那萧有涯亦不敢再胡作敷衍。
赵佶想到这,顿觉憋了多年的一口气一下通畅起来,不由哈哈大笑两声,欣然应允,又自腰间解下一方玉佩,递过去道:“爱卿若需见朕,凭此物可直入禁宫。”
“谢陛下恩赐!”卫希颜双手接过,心下暗喜,有此物事倒是方便了和汶儿相见。
一名内侍黄门疾步走入,在李彦耳边低语几句。
延福宫主管微微皱眉,躬身对赵佶道:“官家,梁师成梁少保在御花园外候着。”
赵佶不经意道:“何事?”
李彦趋前一步低声道:“似是为了帝姬中毒一事。”
卫希颜听得分明,眉梢微动后若无其事。
赵佶眼眉大张,贵妃观赵佶神色,料知必有要事,连忙笑道:“官家,福儿身子刚好,不宜在外逗留多时,我先带福儿回转兰熏殿。官家若有暇,再去探望可好。”
赵佶颔首。
贵妃携着帝姬当前,卫希颜落后三尺,宫女内侍相随,不多时一行人出得御花园,只见道径旁侧立着一紫衣宦官。帝姬身形微微一滞,眸底恨色一闪而逝。
那内侍约摸五、六十岁,身材矮胖敦实,面相忠厚木枘,卫希颜若非知晓此人便是奸诈多疑更甚于杨戬的梁师成,仅从面相看还以为是个厚道的老太监。
梁师成向贵妃躬身行礼,直起身后目光向后一扫,当看见卫希颜时,眼底倏然掠过一抹惊疑之色,看似浑浊的眼神猛然锐利如刀,在卫希颜面容上打转片刻,转瞬垂眉垂手,仍是一副木枘忠厚模样。
一行人刚刚回得兰熏殿不久,蔡攸便到了。
听得通传,贵妃向帝姬一眨眼,笑道:“蔡家三位郎君,福儿最欢喜见着哪个?”
哪个都不喜!卫希颜暗哼一声,担心希汶对蔡攸假以辞色,赶紧传音入密叮嘱过去。
帝姬不由轻轻一笑,嗔了她一眼,被贵妃看入眼底。
“娘又来取笑孩儿。”帝姬故作娇羞,掩面道,“孩儿哪个都不喜!”
贵妃吃吃一笑,眼波儿横飞,携帝姬入得内殿,嘱咐宫女拉开纱屏。
不多时,蔡攸进得殿内,见卫希颜在座神情顿时不悦,但碍着贵妃在座,只得按捺下性子隐怒不发,殷切向佳人问安。
一番对话下来索然无味,蔡攸原本准备了一肚子的体已讨巧话,此刻却是外有卫希颜眯眼冷视,内有王贵妃相伴一侧,准备好的那些体己话竟是没有半分机会道出。
寒暄了一阵,茶盏渐凉,纱屏后的王贵妃似是掩嘴打了个呵欠。蔡攸一向善于察颜观色,心中虽有些不甘,却也只得起身,悻悻然告辞而去。
贵妃眼眸半睁,容色慵懒,一手突然抚上额头,蹙眉道:“吾似乎有些不适。”
刚刚精神尚好,这会儿怎么就突然不适了?帝姬眼眸微闪,微笑道:“正好卫御医在此,不若请御医诊脉看看?”
“也罢!”贵妃眯上眼睛,左手斜斜伸出。
兰馨在榻前置放一只锦墩,几个侍女互相打个眼色,悄悄退出,于帘外侍候。
卫希颜两指轻搭,指下脉搏跳动正常,眼眉微微一挑,和榻上贵妃半睁的眼眸对个正着。
“吾近来常觉乏力、口苦,神思不济,不知是何症状?”贵妃眨眨眼。
“想是贵妃忧虑帝姬之故。”卫希颜慢慢道,暗忖这王贵妃的意图。
贵妃倏然轻叹道:“福儿年幼失母,颜妃亲自将她托付于吾……”
“娘!”帝姬听她突然提及母亲,心中顿然一痛。
王贵妃叹口气,眸光掠过茂德帝姬华美容颜,停留在精雕梁顶某一处,面上神情似是缅怀,又似是伤感,“七年了,却恍惚昨日一般。”缓缓闭上眼睛,“福儿,当年颜妃将你托付于吾,曾道:吾女成人,不求富贵无忧,但得一心人白首相伴。这两年,我一闭上眼,就想起她这话,心中如履薄冰,唯恐一个不慎错选了人,他日下得黄泉便无脸见了她去。”
卫希颜眼神微凝,这王贵妃莫非是唐碧颜当初挑中的保护汶儿之人?俗话说得好,什么风都不如枕边风管用,汶儿年过十七尚未嫁,怕是跟这贵妃的庇护亦有几分关系。
茂德帝姬强抑心底郁愤,微笑道:“这些年来娘对孩儿关顾备至,母亲若是地下有灵,当是欣慰至极。”
贵妃轻轻一叹,半晌,突然睁眼道:“蔡攸、蔡绦,福儿是不喜罢!”未等帝姬回答,她低哼一声道,“吾虽处深宫,亦听得这两兄弟风流成性,虽说为了福儿之故,正室之位一直空着,然底下的妾侍却已有七、八房之多,更别提有勾当的丫鬟。哼!这样的男人又岂是你娘所说的一心人!”
卫希颜心底大是赞同,顿然觉得这位王贵妃顺眼十分。
“那蔡鞗……”贵妃提到他却似是犹豫了一下,道,“这孩子倒是比他那两兄长纯良,吾原本亦有些中意,只不过……”她倏然顿住不语,抬眉看了眼卫希颜,淡淡一笑,“卫御医,这脉诊得如何?”
卫希颜收手微笑道:“贵妃身子无大碍,仅是神思过虑,引致虚火上升,导致有些体乏无力。待轲开得一方,补益中气,清肝下火即可。”
“如此有劳御医了!”
“贵妃客气!”
送走王贵妃,希汶轻声道:“姊姊,你看她是何意?”
卫希颜沉思片刻,道:“当年唐……娘亲既然将你托付予她抚养,以娘亲之智,定然不会随便选人。观她方才之神情话意,似真非假,或许娘亲当年对她有恩,亦或许有其他方面的缘由,方能让她对托孤之事这般上心。”
希汶点头道:“姊姊说得是,自娘亲去后,汶儿在宫中多得她照拂,未曾受得欺凌。”她眉尖蹙起,忧心道,“但公主婚嫁之事岂是随便当着外人可言?贵妃今时却似故意当着姊姊的面讲,难道她对姊姊的身份察觉出了什么?”
“不可能!”卫希颜断然否定,“汶儿你这是关心则乱!想想以咱们娘亲之智,又岂会让人知晓另有一女的存在!”
“那她是何意?”汶儿颦眉,过得片刻,她倏然美眸一闪,笑道,“姊姊,她该不会是……”
“怎么?”
“姊姊!”希汶忍住笑,低低道,“她该不会是看中你了吧?”
“啊?”
卫希颜张口结舌,正要笑说荒唐,突然想到这是以她和汶儿的视角去看,换了不知情的旁人,她和她的妹妹,可不正是郎有才女有貌?怪不得那王贵妃方才在御花园中问她是否有家室,难道真是打那般主意?
她不由得啼笑皆非,转眼看去,她那亲爱的好妹妹,已然笑歪在榻边。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宋代后妃自称:在正式场合用“妾某氏等”,或者“臣妾”,平时则用“我”或者“吾”。嫔妃平时自称也可称“本位”,但不是“本宫”,因为在宋代,嫔妃居处不能称宫,只称阁、阁分或位。
2、皇帝对太后、皇后和妃嫔的称呼:皇帝称呼太后(母后)为“娘娘”,皇帝称呼皇后为“圣人”,皇帝称呼妃子为“娘子”。
3、平时口语中,宋代皇子皇女称嫡母(皇后)为“孃孃”或“娘娘”,称亲生母亲(非皇后)为“娘”。
4、关于茂德帝姬的排行:记载排行为五。二者不符,因为开封府献给金人的宗室后妃帝姬名册,且经金人几度核对,准确性应比元人修的高,故茂德帝姬的排行以此为准,改为五公主,前文相应地方亦作修改。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