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可秀赶了一夜路,实在有些乏了,两人说了阵话,便在卫希颜怀中睡去。
卫希颜却不舍得睡去,手指轻轻柔柔在她脸上抚摸,沿着起伏柔和的线条专心勾勒。继而,嘴唇又温柔贴去,细细啄吻她光洁的额头、玉润的面颊、秀美的鼻梁、嫣红的唇瓣……一遍复一遍,乐此不疲,直到天将发白,方拥着她含笑睡去。
待她醒来时,春阳高升,名可秀已走,枕边唯余清香几缕。
她竟睡得这般沉?连可秀起来都不知——是因为在这人面前全无心防吧!她温柔一笑。
“希颜,恐你醒后,不忍离,遂不告而别,别气,事完即赴京。秀”
卫希颜看完信笺不由苦笑,她和名可秀总是聚少离多,哀怨了一阵,不由又骂名重生当甩手掌柜,一想到名重生,便突然想起名可秀昨夜说的那句话,心下不由打了个激凛。
她用力拉下铃绳,院子贺城送入朝食,草草用过后,便开始冥思武功进境。
名可秀昨夜的话让她凛然生惧。她自是不惧生死威胁,天若要亡她,她也有胆与天斗,但她惧名重生的可怖实力,若是一招便被拍飞,她还凭什么去追求名可秀?
练武!提升!她心中斗志扬升,就如前世在佣兵营迸发的好强性子——若不为人欺,必要比人强!
她的凤凰神功已晋至第五重,但白轻衣提过,凤凰神功晋入第四重后,再想精进已是难矣,每晋一重便如天渊之别,非得天合地合机缘得时方可悟进,便如修禅般,苦修未必能成,而是灵机一动,道心突悟。
那一晚她对名可秀情动于心,因情思触动而得窥灵境,“虚空凝气”方巧合练成!
但她的虚空凝气运用还不纯熟,若无法晋级,她便须在熟能生巧上下功夫,以求圆润贯通后再生机变——若是能将虚空凝气和云家的惊天一剑结合起来,会爆发出什么样的威力?
想到这,她不由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所谓以战养战,武技唯有在实战中才能飞速提升,找谁来当实战对象?——雷霜?雷御?唐青衣?
她转了几圈,突然想起名可秀曾提起名清方的学武天赋更胜于她,不如找名清方,还可提前熟悉下名重生的武功心法。
她再度拉下铃绳叫来院子,吩咐道:“贺城,将院中那盆海棠放到院墙上晒晒太阳,不要阴蔫了,太阳落山后再搬回院内。”
“诺!”
当晚,夜色渐入黑,烛光微闪中,名清方平凡面容显现于灯下,“希颜,甚么事?”
卫希颜瞅了他一眼,每次来都换一副面容,真容经年不见阳光,会不会已苍白如纸?待这些事了后,一定得让这家伙卸去易容,多晒晒阳光,否则顶着一张白惨惨的脸,怎么配得上她的汶儿?
“突然摆上海棠,出甚么事了?”名清方皱眉再次问道。
卫希颜扬眉笑道:“无事,想和名大哥切磋一二。”
话音落地,食中二指并指为剑,虚空凝成一道白色剑气,刺向名清方。
名清方惊诧时剑气已袭到肩头,凛冽生痛,显见不是闹着玩的。
他上身微晃足下一移右掌竖剑斜入,两道剑气交接,却只发出极其轻微的一道嗤响,宛如烛台灯花微爆,外面未能闻得声响。
卫希颜虚空剑气突然化成一道弧圈,圈住名清方上半身。处于其中的男子顿觉周遭空气似乎沉滞下去,身子如被千斤所坠,连带眼珠转动都缓慢下来。
名清方心中一震,流水心法施出。顺势而为,你静我静,身躯便如瀑底磐石般凝沉入水。
卫希颜顿觉虚空剑气如被深潭大力吸入,似欲坠堕。
她剑指陡然飞旋,虚空真气化弧为龙,龙跃深潭,矫龙摆尾,看你还能凝沉不动!
流水心法,你动我速!名清方之剑如深藏瀑底的千年寒铁,带着冷凝的气息突然划破深潭,如闪电如疾雷刺入龙头,寒森剑气直逼卫希颜眉前。
卫希颜暗赞一声,虚空矫龙飞散倏忽凝为一道涡漩,仿照密林内破四大药杀手的龙卷风漩,拉错空间,错裂黑铁剑气……
名清方流水心法因势利导,你错我亦错,错有错招,黑铁剑气化气为雨,错旋间丝丝雨线突又化为气漩,在卫希颜虚空剑气的涡漩内形成一道更小却更激烈的风漩。
卫希颜不由暗道一声妙!名清方以气漩破气漩,她若再无动作,虚空之气便将被名清方速度更快的内漩所控不能自已!
卫希颜目芒光彩闪耀。前番我静你更沉,我动你更速,如此,此番你动我反静如何?
虚空气漩突然在名清方剑雨气漩愈旋愈快时沉了下来,宛如老牛拉破车般,慢吞吞的一丝丝涡圈挪移,越来越慢,越来越沉,仿佛流转的时空于突然间被锁凝滞,缓慢地、缓慢地、慢下去……
摇曳的烛火焰尖便突然停顿在空中,仿佛时光已停顿在这一刻。
名清方只觉右手掌剑越来越沉,如剑挑千钧,不堪重负,不由自主地缓滞下去,周遭空气沉闷欲窒,那种凝滞似要纠入到心肺,让人窒息欲死。
他目中光芒忽然爆起,星辉闪闪中又突如深潭幽水沉寂下去,流水心法沉凝,名清方恍如老僧入定般垂眉而立,空山幽寂,万年孤独……卫希颜脑中突然闪过梅岭孤香,那道白衣寂然,心神不由一黯,暗道不好。扬眉一笑,剑指收回,凝沉欲滞的空间顿然回复清明,让人心胸一畅。
“好!”
这一番打斗,不过盏茶工夫,两人俱是凝气于空,较技虽然激烈惊险,却无半分声响泄出屋外。
“名大哥方才所用便是名家心法?”
“流水心法,因势利导!你静我沉,你动我速,因势利导,顺制于人!”
名清方深邃目光中隐含赞赏,“希颜虚空剑气遁滞虚空,我的流水心法虽然因势利导,却未讨得了好去,佩服!”
“彼此彼此!名大哥的流水心法因势利导,差点乱了我的心神,希颜亦是佩服!”
“流水心法既为武功,亦为道心!”
名清方缓缓道:“水既柔如丝缦,亦可水滴石穿。水沉则为潭,水急则为湍,水漩则为涡,水狂则为涛,水势之变万千无穷。流水心法便是取水之势,随势而为,再因势而导,最终制敌于胜。”
他顿了顿又道:“希颜最后一招输得半筹,非为虚空真气之势不足,而在于道心不稳,方为我流水幽寂之势所趁!”
卫希颜心服点头,忽道:“方才若是名宗主又如何?”
名清方沉吟片刻,道:“希颜,父亲他,便为势!”
卫希颜心中一震,不由凝立在地陷入深思。
名清方轻启房门走出,静静融入夜色。
此后一连数日夜晚,两人均有默契地进行灯下较技。
卫希颜对流水心法的感受越深,对创此心法的名重生之赞佩就越深!果然,这就是她和宗师级人物的差距啊!
以水之流,形我之势,借力推力,造我之势,任尔万千,唯我之势。
她反复凝思体悟,忽有所得。凤凰真气讲求天道自然,借势生势、以势造势岂非亦为自然?
“希颜,自得于松风,不拘于芥子。”她忽然想起白轻衣这句教导。不拘于芥子?若是纳天地于芥子又如何?
卫希颜目光陡然光亮如星。
***
梁师成这段日子过得极是心烦。
自半年前在御花园中初见那卫轲,他便觉得心神不安,仿佛掩埋在心底深处的那道恐惧突然间又窜了出来,让他出自本能地感到危险。
以他的性子,宁可错杀,亦不可枉放!——借助郓王对卫轲的嫉恨,火上浇油,顺水推舟。但意外的是万无一失的袭杀居然失败,童贯黄雀在后又被名花流少主名可秀破坏,实是可恶!
更可恨的是不知那卫轲进宫后向官家进了什么谗言,竟让官家对他起了几丝防备之心,才会在王黼同邻之事上龙颜震怒,呵责他闭门思过,逼得他不得不谨言慎行,心下对那卫轲更是生了两分恨心。
还有那茂德帝姬也让他觉得不安,若将她嫁给蔡鞗,那书呆子不足为惧,翻不起浪。没想到元宵灯会促成的婚事却被蔡鞗中毒打乱,最终让卫轲那小子渔翁得利。
他对此也怀疑过,但无凭无据,若无端进言反会让官家对他生出嫌隙。
其后他想出温泉验身的妙计,那小子却突然得了个甚么兰花过敏症沾不得水,让他的谋算落空!——是巧合?还是这姓卫的神机妙算,预先猜到他们的图谋而先行一步?
梁师成从不相信巧合,于是相继派探子和杀手前去探查,谁知隔夜后,派去之人的尸体却突然摆现在他的少保府中。
梁师成怒不可遏,将护卫一连杖毙了数人,又加派高手四处守在他的卧房四周,晚上方敢入睡。
但他梦里总是惶惶,似乎一闭眼就能看见那美绝天颜又智谋诡绝的女子唇边让人心栗的笑意!他悚然自梦中醒来,右手便不由自主地摸向心口那道剑痕——二十年前那惊悚一剑似乎仍在心底震颤,每忆及那道如地狱神佛般索人魂命的剑光,他便禁不住背心直冒寒气。
那卫轲,难道真是那两人的女儿?
梁师成坐在花室中沉思,幽淡清雅的兰花香让他精神微微一震。
他召来一名茶伎点茶。一边执盏品饮,一边观赏园中各式的珍品奇兰,心境慢慢从前数日的狂躁中平静下来。
他饮完一盏,目光扫到花圃里正静静松泥的聋哑男子,心想这曲过的花艺是越来越好了,回头让人将他月钱再加一贯。
他沉思了一阵,心忖不管卫轲是不是那两人的女儿,他想娶帝姬便由他娶去,若是新婚之夜发生点甚么变故……
梁师成眼睛微微眯细,看似忠厚木枘的面容上,渐渐浮起一抹阴沉笑容。
***
宣和七年四月初十,赵佶御驾自鲁山下汤皇泉返京。
此时,距离茂德帝姬大婚之日只有五日。
卫希颜的“兰花过敏症”已经康复,帝驾返京即到宫中向官家请安。赵佶见她脸上、颈上和手臂的红点均已消失无踪,大为欢悦。
是夜,名清方突然再度潜入卫希颜的城南小院,郑重道:“希颜,你三叔说梁师成可能会在大婚之夜生些是非,让你早做准备。”
卫希颜微微皱眉,大婚之夜生出是非?
那姓梁的想在新婚之夜袭杀她不成?上次药人围杀失败,梁师成也应知晓她不是善茬,怎会还傻到故伎重犯?
如果不是对付她,难道是对付汶儿?新婚之夜帝姬若有损伤,她这驸马必定获罪!
想到这,卫希颜顿时目射寒光,梁师成这老阉竖居然敢动汶儿的念头,绝不可恕!
和名清方略略计议一阵,雷霜和唐青衣那边需得去一趟,她与帝姬的婚事也得向他们有个说法才是。
***
帝姬大婚之期越是临近,准驸马的城南宅院便愈发喧闹。
每日里均有朝廷官员或豪富商贾投帖拜见,道贺清圣御医,敬献珠宝金玉古玩字画等之物,以讨好皇帝的红人女婿。
当初,赵佶赐婚诏旨一下,清圣御医的小院便不断有人登门造访和送礼,后因卫清圣的“过敏症”不能见客,来客遂少,拜帖和礼物却是从未断过。
卫希颜一概来者不拒,到她“病愈”之后,这访客又骤然多了起来,每日里如流水价般的连绵不绝,搅得她颇为闹烦。
这日旬休。一大早,卫希颜刚用了朝食,准备溜出门去躲那些烦人的访客。才刚起身,贺城便报有人上门拜访。
卫希颜一怔,这登门拜访的也太早了吧?随手翻开拜帖,“高头街宋家生药铺?”似乎在哪听过,不由微微攒眉。
贺城一向机灵,立即道:“郎君,这宋家生药铺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药铺,御药局都要从那边拿药。”
卫希颜听他这么一提立时想起来了——她听名可秀提过。眸子突然扫见帖子右下角似有一道浅浅徽记,心中一跳,连忙让贺城领入那客人,奉座上茶。
来客约摸三十来岁,身形颀长,举止温文尔雅,看上去倒不像一位药铺掌柜,而似翩翩文士。
“小人宋家生见过卫御医!”
宋家生拱手一笑,神容不卑不亢,“小店前日偶得一珍贵奇药,未知真假,特冒昧登门拜访,有请御医鉴定一二。”说完将手中的长条锦盒向前呈上。
贺城双手接去,宋家生却微微后退,唇角含笑看向卫希颜。
卫希颜目光一闪,笑道:“未知何等奇药,居然连名满京师的宋掌柜亦拿不准,本御医倒是要瞧瞧了!”微笑一挥手,贺城会意退下。
“请问足下是?”卫希颜扬起手中拜帖。
宋家生笑容潇洒,毫无半分商人的市侩气,拱手道:“在下宋之意,添掌敝派京都事务,少主曾有吩咐:卫先生若有事,可找宋家生。”
卫希颜未料名可秀竟有如此交待,心中不由感动,却突然出手向宋之意腕间扣去。
宋之意一手正拿茶盏,突遭袭击却毫无慌乱,被扣的左手腕倏然一翻,双指反搭捺向卫希颜手背中泉穴……
瞬息间两人掌指交缠四五招,宋之意右手茶盏始终未动分毫。
“宋兄使的好擒拿手,希颜又学得几招!”卫希颜笑语称赞,心中却是暗惊,这宋之意的武功,怕是比雷霜还要高上一筹半筹。
她一笑起身,拱手道:“宋兄来得正巧,希颜恰有一事相托。”
“卫先生言重,但得在下力所能及之内,必当全力以赴,未敢懈怠。”
卫希颜眯眼笑道:“亦非大事,只需在四月初十五夜,请宋掌柜的派几位伶俐伙计到公主府帮帮忙。”
宋之意眉梢微扬,洒然笑道:“宋家生药铺能为驸马和公主效劳,万分荣幸!”扫了眼外间,手指锦盒扬声道,“卫御医,这千年人参是否为真?”
卫希颜皱眉道:“千年人参成长极其不易,此物是否为真,本御医还得好好研鉴几日方可确定。”
“多谢卫御医,此物便请暂放于圣医府第,小人先行告辞!”
“贺城,送客!”
在宋之意前脚将跨出房门时,卫希颜忽又道:“贺城,回头请给宋掌柜下帖子,四月十五夜莅临武学巷帝姬婚宴。”
“多谢卫御医抬举!”宋之意回头微笑,扬袖而去,宽袍长衫衣袂飘飘,身材颀长潇洒,袖纹墨竹隐现,颇有几分写意风流的味道。
写意风流?卫希颜忽然一扬眉,宋之意?……宋之意!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难道他便是名花流八大高手中排名第四的宋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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