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不浓,浅浅淡淡。
月色下,杭州城外的五云山庄如被笼上一层白色轻纱,朦朦胧胧看不清晰,隐约可见重瓦檐角、亭台楼阁,绕廻于林木山潭之间。若是白日,自山峰望下,便可见布局精巧,错落有致,一眼望去又气度恢宏,暗含凛人威势。
这便是江南第一宗——名花流的总堂。
大宋朝野皆知名花流的总堂在杭州,但究竟在杭州的什么地方,却鲜少有人知道!——这座建在五云山的五云山庄,大多数人唯知是某位权富的私宅豪邸。
山庄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的建筑格局中隐贯一条纵向中轴线,自山脚而上,将庄院分成东西两侧。沿中轴线到山腰处,轴西有道天然湖泊,名曰镜湖。
镜湖不小,月光辉映下,粼粼水波一片。
湖面数得清的碧荷,寥寥十余株,莲香清淡若无,湖心水榭一座,品字形的三阁,以曲廊相连。
水榭是典型的江南阁子,精巧秀致,与其他水榭相比无甚奇处,唯一奇的是与湖岸并无连桥相通。最外的廊子距湖岸二十余丈,四下无船只,若到湖心水榭唯得凌空掠去。身形一掠二十丈,便是一流高手也难为,好在湖面有寥寥荷叶相托,轻功高明者当可踏荷而入。
此阁因湖而名,曰镜湖阁,但因位于山庄轴线西侧,又习惯称为西阁,乃名花流总堂三大议事阁之一。无桥设计,原是方便阁中议事隐秘,纵是一流高手潜入,也难在湖岸边听清里边议事。
名可秀执掌名花流后,西阁却甚少启用,平素议事多在她所居碧晴院的书阁里进行。久而久之,这座镜湖水榭便成了名家少主休闲时的赏景歇憩之所,间或用来接见隐密的来访者。
今夜,镜湖一如往昔般幽静,朦胧的月光将水阁笼上一层淡影,若有若无的荷香随微风拂入三道水阁。
最东面的阁子内坐着一位四十左右的男子,颌下三缕微髭,眉疏眼细,白净圆脸,一团和气,貌似仁善。
这男子便是守知杭州的一州长官丁起,表字擎升,宣和二年进士,当年授任从七品的秘书丞,到宣和四年时便升为从四品的天章阁待制,出知杭州。
丁起的仕途堪称青云直上,曾被同年及第的京官同僚们笑称“丁三品”——每年升三品。羡慕者道丁擎升有手段能攀爬,不屑者则嗤鼻丁起此人媚上有方,果然是奸臣丁谓的后代,谄媚有道!
无论同僚如何褒贬,这位丁三品的官运如青松翠竹,风雨不倒,无论王黼当权还是蔡京复位,均是面面讨好,不被影响,如此鸿运却偏偏未被纳归任何一派,换谁倒台这位丁官人都是花红灿烂,堪称官场玲珑人物之中的翘楚者!
这位玲珑世故的丁待制出知杭州已有四年,赚得盆满钵满,杭州的别院都盖了好几座,自然引起京官和其他州府官的嫉妒,便有眼红的说他四年不调,不合规制,却被吏部尚书一句话堵死:“谁能坐满杭州三年谁去!”闻者无不噤声。
杭州富庶是本朝地方官诠任和京官出知地方的福地,但这东南第一州的地方长官却不是好当的!
要坐稳这东南第一州,便得把好和名花流的尺度!过远,不得名花流支持坐不稳;过近,朝廷忌讳官“匪”勾结!要想不远不近,实是难为!单看名花流雄霸江南十五年,知杭州的官员先后换了十三人便知。
于是这杭州太守,便在地方和朝廷眼中成了一张“架在炭炉上的金椅座”——没有铁屁股谁敢轻易坐上去?
丁起这一坐却坐实了!
上任之初便光明正大地投帖拜会名花流少主,双方于西湖望江楼约法三章:州衙主政、商事决于杭商行会、行会每年上缴的商税需在原数上提高三倍——如此州衙不干涉杭州商事。此后官商各行其是,地方稳定,赋税上升,政事堂的相公们自是乐观其成。
到三年任期满时,吏部考课:无功无过——中等——不升不迁,于是留任原州。
初始两年,曾有御史弹劾丁起与江湖匪帮勾结,却被赵佶数度驳回,弹劾的御史也屡遭政事堂相公的白眼,这其中自有微妙:
朝廷忌讳南流北堂,恨不能剿而快之,但太祖遗训:“江湖事江湖决”;更况乎朝中掣肘连绵,南流北堂经营十余年,与地方和京官利益的纠扯已是千丝万缕,自其中得利者不知凡凡,牵一发便动全身。蔡京、王黼执政,也唯求一个“稳”字,不敢轻兴清剿念头,而是秘密向各派安插奸细,意图以江湖治江湖,从内摧毁。
丁起对杭州、对名花流的策略便与朝廷不谋而合——明着将杭州商权尽赋受控于名花流的杭商行会,暗地却秘密扶持代言人,在行会里与名花流抗衡,采用以商治商的手段。
朝廷上位者自然暗中赞许。
丁起揣摩透了上意,混得风生水起,出知杭州四年,官声不好不坏,政绩不大不小,似乎除了“稳当”二字,便无大的建树,却恰恰合了朝廷的心思,他这杭州长官的金椅座便坐得稳稳当当。
但无人知晓,这位玲珑世故的丁太守早在十年前,便与名花流少主有了交集。
他是晋国公丁谓的曾孙。这位真宗时期的宰相权臣曾权倾一时,却因诬陷寇准留下一生污迹,被后世归入奸臣之列,遭尽世人唾骂。丁起顶着奸臣血统,自少便看尽白眼。父亲为他取名丁立,字君直,便是期望儿子如君子般行立正直,以洗刷祖父奸臣的耻辱名声。但命运弄人,这一心向往君子之道的丁家却是灾祸不断。
丁立寒窗苦读,二十五岁时得中进士,却被主考官以奸臣之后朱笔叉去,愤懑下先后诉告开封府、大理寺、礼部,甚至御史台,却均遭冷语嘲讽,无人愿伸手为奸臣之后主持公道。他只得回苏州,以西席教书为生,日子过得清苦却也平静,唯时时抑郁有志不得伸。
但丁家的苦难却还未结束。那一年丁立母亲遭遇飞来横祸,被苏州通判的骄横郎君狂马纵街撞死。丁立父亲告上衙门却被衙丁乱棍打出,未几伤重愤郁死去。
丁立告官无门,一横心走上险路,将妻儿安顿到乡下,打探摸清那恶霸郎君惯常的纵马游玩路线,揣着刀子埋伏于城外袭击,却不敌那人护卫,被打得奄奄一息,扔在路边喂狗。
他倒在血泊中,神智已陷入半昏迷,隐隐听得蹄声清脆。
黑马碧衫,少女十三、四岁,纤背如苍竹般凛直。
马腿伫立片刻,正欲起步时,突然被一只血手死死攥住。
少女挺秀双眉微扬,眸中掠过一抹兴味。伤成这般还能拼着一口气?有趣!
荒山上,青年低下他一向梗硬的头颅,“丁立愿卖身为奴,但求恩人替我报仇!”
碧衫挺秀的少女却仅仅扔给他一包银子,留下几句话,便策马绝尘而去。
时隔十年,那些话却似乎依然锵锵在耳。
“愚者以力杀人,智者以谋杀人!”
“君子之道在于大义,不拘小节!”
“血统无法改变,命运却在自手!”
水榭内,丁起微微闭眼突又猛然睁开。十年前的往事,此刻回想,竟然历历在目,清晰恍如昨日。
“愚者以力杀人,智者以谋杀人!”
十年前他拣回一条命,之后改名隐身,整整布局一年,最终借刀杀人,以书生之智除掉权势覆盖苏州城的通判之子,神不知鬼不觉报了家仇。
“君子之道在于大义,不拘小节!”
他辞别妻儿,赴京求学,广交结友,巧妙周旋打点。宣和二年再度科考得中进士,却未再因出身而被刷下。他隐去聪明机敏,谦恭卑下,掩去锋芒锐利,换上得体的逢迎,适当的平庸,恰到好处的才华展露,不出色却让人放心,以游鱼之态混迹于官场,成就了青云直上的“丁三品”。
他摊开白净双手,掌心的纹路细致纤长。他微笑着合拢成拳,命运掌在自手!
丁家,终将有一日,会因他丁起而洗刷祖上的耻辱,光耀门庭。
丁起起身,想起即将禀奏之事,心底隐有激动,一团和气的笑容逐渐变得锋锐。
如果说四年前出知杭州是为报恩,那么西湖望江楼一见便是他终生无悔的追随。
十年磨砺,他以为心胸志向已足够沉厚,却未料那风骨挺秀又优容淡雅的女子,其心志竟如九天鲲鹏,扶摇直入云霄,让人唯得仰望。
他叹服拜下,自此立誓,一生追随、永无背叛!
……
月色下,名可秀身姿纤挺、气度优容,神色淡雅自信,步履从容不迫。
“少主!”丁起微抑激动,近前揖礼。
“擎升!”名可秀习惯称他表字,微笑一指梨木椅,示意坐下说话。
丁起却恭谨候立着,直到名可秀落坐,方才欠身坐下。
名可秀心知他素来行事谨慎,在杭州任上四年却从未踏进五云山半步,今夜突至,定有紧急要事!
算算日子雷动也该动手了!她眉毛微挑,“可是京师召旨?”
丁起点了点头,“少主,如您所料,官家圣旨已到,召请道君即刻返京。”
名可秀唇边笑容淡淡,没有说话。
丁起道:“少主,圣旨酉时到得州府。京中来的宣召使有两位,正使是户部尚书李若水,副使是捧日军指挥使雷音,随行京师禁军三千人。”
李若水、雷音?名可秀笑了笑,以这两人为使,雷动下了心思。
户部尚书李若水,当年尚为吏部小吏时便敢多次上书,弹劾蔡京、王黼等六贼,为人刚直,性情执拗,行事一丝不苟,颇有撞破南墙不回头的筋骨。
禁军指挥使雷音自是雷暗风无疑,宣和七年于赵桓登基之夜平定赵楷逆乱有功,被升为禁军指挥使,执掌三千捧日军,此番带兵宣旨,与李若水一文一武,看来是誓在必得。
名可秀心思闪过,神情依然优容淡雅,微笑道:“圣旨请道君北归,擎升以为如何?”
丁起在官场混迹六年,论揣摩人心的本事那是一等一的强。数月前名可秀密令他请入道君巡幸杭州,并未道清缘由,他却心思活泛,敢想人所不敢想,约略猜到七八分,他深埋于心底的抱负也因这揣测而昂扬起来,虽然未敢确定少主将如何行事,但深知道君是万万不可放归京城。
他心知少主一向明睿,此刻却向他问策,自是含义深沉,既有考较,又是试心。
他不敢怠慢,肃颜道:“少主,官家这般举措,想是对道君生了疑忌。道君若归,恐非幸事。下官以为,道君还是在杭州休养更妥当!”
卫希颜隐在镜湖外的树林里,离湖心水榭约摸五十余丈距离,阁子内名可秀和丁起的对话却清晰如在耳边。
她唇角微微挑笑,这位杭州太守倒是个心思深沉的角色,既点出对主君图谋之事有所明悟,却又点到为止不深入,同时不着痕迹表明自家态度,分寸得当不遭上忌,显是精明而又圆滑。
水榭内名可秀笑声清悦,“擎升,官家圣旨已下,道君何以留得杭州?”
丁起笑容和气,“陛下旨意自是要遵从,奈何道君龙体欠安,这杭州到京师路程,一路上舟车劳顿,恐道君无法支撑!我大宋向以仁孝治天下,陛下接道君回京亦为尽孝,自当事危从权,以道君安康为先!”
名可秀似是忧心叹道:“道君身子如何了?”
丁起白净脸庞似也立时挂上忧虑,“道君神思倦怠,气力不济,若无虎跑之泉入药,怕是昏昏然难撑时日。”
虎跑之泉?树林里的卫希颜颇感兴味地挑了下眉。算日子赵佶手中的清真丹应早被用尽,现下赖以活命支撑的当是她交给可秀的清真丹,莫非还跟这虎跑泉的泉水扯上了关系?
水榭内的两人对望一眼,均是附掌一笑。
丁起笑道:“少主,李尚书宣旨时,下官请高太尉一道接了旨。高太尉说道君已歇,不便滋扰,下官便安排两位钦使先在钱塘门驿馆歇下了。”
“甚妥!”名可秀微笑。
将高俅、李彦这两人留着,便是为了今日之用。
丁起意会点头。道君若返京,首先遭清算的便是高俅、李彦二人,自然反对激烈,将会使尽办法百般推托,他只需隐在幕后推波助澜便是,明面上杭州官员可是未有半分牵涉,以免被朝廷抓了把柄。
“少主,随钦使来的三千捧日军,下官恐其入城扰民,安置在城外扎营。”
名可秀微笑,防其入城扰民是一回事,更紧要的是将京师禁军阻隔于城外,杜绝武力行抢的可能。
她心忖,雷暗风亲到杭州,随行应有惊雷堂高手——赵佶若死在杭州,雷动将一举两得,既去掉隐患,又有了堂皇借口清洗杭州府。
对雷动而言,死赵佶怕是比活赵佶更有用吧!
名可秀眸中划过寒气。雷暗风此番来杭州宣旨,怕是明请为假,摧命为真!
她拿起几案上的铜铃摇了两下。
俄顷,铁子自湖岸掠入水榭阁内,“少主!”
名可秀道:“铁大,你护送擎升下山后便留在杭州州衙,听擎升之命行事!”
“是,少主!”
名可秀又看向丁起,“擎升,我将铁酉、铁申、铁未三卫指给你,你带去安排在道君身边。铁酉擅暗杀潜匿,铁申擅用毒,铁未擅易容,道君平日的饮食用度均得小心。”
丁起神情一凛,谨颜应诺。少主这般安排,当是防着惊雷堂釜底抽薪,暗杀道君。若道君死在杭州,后果不堪设想。
他心忖回城后需对高俅、李彦提点一二,加强禁军防护;道君身边的近侍人员,也应谨慎清理,再作安排。
“夜了,回罢!小心应对!”
“是,少主!”
丁起披上搭在椅背的风氅,戴好风帽遮住头面。铁子将他挟起,踏荷到得岸上,在夜色掩护下,悄行下山。
卫希颜飘入水榭,伸手揽上她肩。
“何谓虎跑之泉?”她声音轻细,呼吸自然拂在名可秀耳边。
名可秀回头一笑,却先吻上她唇,补上方才那未尽的一吻。阁子内尚未消散的沉肃气息便忽地暧昧起来。
过得一阵,两人轻喘分开。
名可秀臻首贴在卫希颜有些急促怦跳的胸口,听得一阵,似是有些满意,眉眼间带着嫣然笑意。
“天下四泉,虎跑为三。”名可秀俯在她胸前,声音透过衣襟,似有些沉浑,却清晰有力。“两月前,赵佶清真丹用完,昏迷不醒。我让丁擎升请了杭州城名医董淮诊治,开了一剂方子,那方子倒也寻常,只是需得杭州虎跑的泉水为药引。”
她悠悠道:“虎跑泉水自是一奇,对赵佶的病情却无甚奇处,只是煎药时铁子潜入,将你留下的清真丹投入药中,药味浓涩,掩去清神丹的清香。赵佶虽服了两月,却是半分未察觉。”
她轻轻笑道:“董大夫可是凭着这一方子奠定了他杭州城第一名医之位哩。”
名可秀眨着眼,端庄优雅的颜容少见得显出些俏皮。
卫希颜不由笑了。董淮和季安相争,在杭州城是桩逸事,她前几日陪伴希汶和李师师时,曾听燕青扯聊过。“董淮是你的人?”
名可秀眼眸一闪,“董淮十年前便跟了爹爹,在杭州药行的根基深厚,十大药堂董家占了其四。季安么,是我扶植的,年轻气盛,和老人家斗一斗,亦可长些智慧!”
“万花齐放方为春,一枝独秀么,不大好。”她微笑道。
权力当在制衡!卫希颜清笑一声,思绪从杭州城两位医家之争上移开,又落回虎跑泉。以虎跑为药引,这龙便跑不了!赵佶养病非得在杭城不可,离了杭城,又何处寻虎跑之泉?
卫希颜微笑。可秀,你那时便已防着赵佶回京了吧!
名可秀抬起头,黛眉似乎一蹙,忽然道:“赵佶为帝名声已坏,花石纲、造作局在东南尤为民愤。”
她没有再说下去,卫希颜却已听得明白,笑道:“你可选了人?”
名可秀走到窗边,一伸手推开阁窗,凝望平静无波的镜湖湖面,似在沉吟,久久不语。
踏出这一步,便无回头余地!
白皙如玉润的掌缘在窗沿轻轻摩挲。良久,她忽然一掌拍向湖面,一道白色的水柱冲天而起,俄顷哗然落下,平静的湖面顿然波荡层层。
她转身,嫣然一笑:“希颜,前行,波澜壮阔!”
卫希颜微笑近身,握住她手。
可秀,纵是惊涛骇浪,我亦与你同行!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