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十天。
地下冰室里,卫希颜依然沉睡无息。
“希颜,换新衣裳了哦!”
雷枫将她扶直坐起,脱去身上的素色长袍——那袍子是唐烈的旧衣,当日用来草草更换卫希颜被血浸染的外袍。
雷枫左臂撑住她身子不倒,右手抖开一件翔凤织锦的簇新右衽领长袍,小心为她穿上,一边系带子一边道:“希颜,这是栖云姊姊为你做的新衣,极品的蜀锦哦。栖云姊姊说这翔凤织纹华雅不俗,很适合你……”
“希颜,你穿上真的很好看哦……”
雷枫扶着她,将她身子轻轻放平。
华美的织锦鲜袍铺陈开来,鲜亮的色彩似乎给那紧阖双目毫无声息的女子平添了一缕生气。雷枫禁不住欢喜,“这样,就有颜色了啊。”
唐烈瞥了眼她,又瞥了眼那件她“忍痛割爱”贡献出来、现下却被雷枫嫌弃在地的素色旧袍,唇角勾了勾。这丫头对希颜倒是一门心思的好,估计青衣那小子也没享受过心爱妻子的亲侍更衣——这样的雷枫,希颜竟也能忍心利用!
唐烈凝视冰棺里的爱人,眸子静幽如海。青珂,她可比你狠多了!——希颜,流着唐家人的血液。
“姑姑,希颜为何还不醒来?”
雷枫呆看了阵,又忍不住道出每日例行的必问一句,但她不期待唐烈答话,双手支颌撑在冰床边,开始自说自话。
唐烈这次却回应了她。
她突然起身,火红衫子拂动,走近冰床,伸手抓起卫希颜冰冷右手,食中二指搭上她的腕脉。
“姑姑,怎样、怎样?”
雷枫被唐烈突如其来的“热情”表现弄懵了一下,旋即一脸殷切期待,喳喳道:“姑姑,希颜是不是好点了?她的真气……”
“别吵!”唐烈嫌她鸹噪,瞪她一眼。
雷枫立即双手掩唇,被喝斥也不着恼,眨巴眨巴眼,忽然倾过身子,抓起卫希颜搁在冰床里侧的左手,装模作样地摸来摸去,试图摸出些门道。
唐烈几欲气结。枉费她辛辛苦苦传了这丫头云家的惊天一剑,免得她嫁入唐门被某些“不安分”的老家伙欺负,谁知这丫头武功大进,那高手风范却未养出半分!她实在不忍卒睹某人的幼稚动作,啪一声打落那两只兀自乱摸的白嫩小手,眼一斜,瞪道:“靠边去,别碍我事。”
“哦哦!”雷枫吐了吐舌头,微微侧开两步,一双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唐烈,随着她脸色的变化,不由得紧张握拳。
唐烈真气探入卫希颜体内。
蓦地,她美艳脸庞惊现诧色,静幽如海的眸子突然泛起波澜,深沉热烈,继尔又悲痛绝望……
唐烈跌入幻境。
粉白交叠的梅花一望无际,风拂过,瓣瓣飘摇,暗香袭人。那人一袭白衣,独立于梅林雪地,凝望漫天花雨,背影孤寂而挺拔。
“青珂!”
唐烈欢喜奔过去。云青珂笑意温柔,向她伸出手去……
热烈的唇瓣终于寻到它追索的渴望,柔软辗转、缠绵热烈……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忽被分开。云青珂唇角笑容化成淡淡的悲伤无奈,黄沙漫天,霎眼间寒梅白衣尽数化为光影,消散在黄沙中。
“青珂!”
唐烈跌坐在地,似回到梅岭那一夜,绝望击穿心房,她凄美绝烈一笑,“青珂,我会陪你!”手中忽然幻化出一柄匕首,狠狠朝心脏插下……
“姑姑!”
突然一声惊叫,将唐烈从幻境中激醒。
雷枫骇然瞪着泪水满面的姑姑,心脏急跳欲出,颤声道:“姑姑……希颜……不好了么……”
唐烈神情痴忡,突然一个转身,疾步走到冰棺前。
她缓缓跪下,泪水沾湿的美艳脸庞紧紧贴伏在冰冷的棺壁上,“青珂!”
原来,经历了这么多年,那份爱,依然刻骨入髓;那份痛,也依然撕心痛肺!
“青珂!”唐烈笑得凄美。
若没有雷枫那声惊叫,或许那一刀插下去,她便永远消失在希颜的幻境里——若是如此便能见着青珂,她宁可去了!但她害怕啊,害怕没有那么好的运道,还能在黄泉里见着青珂……
青珂,虽然痛,虽然伤,虽然岁月沧桑流逝、寂寥入骨,但还是愿意啊,愿意这么年年日日守着你、看着你——如是相伴,一生不离!
青珂!唐烈无声痛泣,深埋在心底的思恋悲楚伤郁突然被情海幻境激出,火烈烈的衣衫随着双肩颤动簌簌作响。
雷枫惊呆惊住。唐烈姑姑在她心中深不可测,静渊如海,深沉的难以捉摸,这般的她,竟在此刻柔弱得像个孩子!
姑姑她怎么了?希颜又怎么了?
雷枫呆呆的,心底忽然涌出难以言喻的悲伤,浑身软弱的没有力气,她不由抓紧卫希颜右手,喃喃道:“希颜,我好害怕……害怕你再像上次一样,青衣说你不在了……希颜,那样,好痛……”
希颜,求求你快醒过来吧!
“叭嗒!”
一大滴泪掉下去。
跌落在卫希颜苍白的手背上,慢慢的,渗透进去。
***
“叭嗒!”
幽静的书阁里,这突兀的一声格外响脆。
宋之意眉毛微皱,儒雅面容浮现一抹忧虑。
名可秀目光一凝,雪涛纸上滴落的那团墨晕映入眼中,似乎颤颤的惊心。她将手中狼毫在墨砚上方轻轻一抖,掩饰一笑道:“墨多了。”
她伸手抽了张空白雪涛,换下那张已污了的信笺,悬腕提笔,徐缓的动作将那道突如其来的心悸沉淀下去。
“之意,你继续说。”
她边写边道,微垂的颌骨线条柔和中透出冷静,似乎适才的分心走神只是他人一时的眼花误看。
“是。”宋之意双眉舒开,将那抹忧虑暗暗放入心底,禀道,“成都府的报坊已建好,除了主要的几人由总堂指派外,其他人手均在当地招募。开报仪式拟定于三天后,是个吉日……”
他说的是报坊扩展计划——半个多月前从东京被调回总堂后,便受命总署名花流正蓬勃兴起的各州报业,虽然从前未接触过报纸这行当,但几经摸索后很快上手,并拟出计划呈报。
名可秀听了一阵,忽然打断他,问起另一件事,“季陵被贬太常寺少卿后,有何动静?”
宋之意调回总堂后接掌了名花流的隐卫——专司朝臣监视——对季陵的一举一动自是十分清楚,闻言目光一闪,立即回道:“据季府隐卫回报,他被弹劾贬职后仍不甘心,时时在府中邀聚文人同僚,以祖制、纲常此类陈腔滥调不断攻讦卫相的任职。”
他顿了顿,又道:“昨日下午,季陵派了一名心腹家人叫季五的,送一信给隐居镛州的杨学士。信中说今上圣听遭小人蒙蔽,致使女子执国之军机、朝廷纲常不举,敬龟山先生为儒学之宗、士林之首,涕泪泣盼先生挺身举义,清君侧护纲常……”
名可秀扑嗤笑出打断:“涕泪泣盼?蔡京六贼祸国害民那阵儿,怎不见这位季少卿涕泪泣盼清君侧护纲常?”
她搁笔,摇头冷笑:“信后面的内容也不必说了,总归是那些,没个新鲜的。这人白读一堆诗书,不过酸儒清谈之辈,不当一提——先时任礼部侍郎,不过凭资历一时踞位罢了。他既这般喜抱祖制不放,就由他在太常寺和祖宗祭祀们打交道罢。”
“是。”宋之意忍住笑,又道,“宗主,杨龟山那边,不得不防。”
他口中的杨龟山是指龙图阁直学士杨时,号龟山先生——程颢、程颐的亲传弟子,在儒林中声誉卓著,有“儒林仪表,风云翰墨”之名,堪称当世最负盛名的儒学大家。
南宋建立后,赵构仰慕杨时之名,以工部侍郎相待,杨时以年逾八十辞诏不受,赵构遂授以龙图阁直学士的虚衔,褒奖其著书立说。
宋之意关注杨时,缘于杨时对儒林的影响力远远超过季陵,若将季陵喻为小虾,杨时就是江中大鳄——此人如在卫希颜之事上说三道四,便有些麻烦。
“赵桓在位时,杨时因抗金罢相之言触怒唐恪,被贬归福建路——要抓住抗金这条线做文章。”名可秀话中意有深指,扬眉扫了宋之意一眼,忽然道,“听说你与罗豫章交往甚密?”
罗豫章即罗从彦,杨时最得意的弟子,号豫章先生。宋之意的另一身份——悠林居士宋藻,与豫章先生交情甚好。名可秀的意思自是让他从杨时最器重的弟子身上着手。
宋之意意会点头,“是。”
名可秀又笑道:“听说,之意与户部侍郎叶梦得也有交谊?”
宋之意笑容风雅,“是。”
悠林居士宋藻,以词风洒脱闻名江南,与多位文家儒士交谊非浅。
鲜少有人知道,这位江南名士便是名花流八大高手中排名第四的“落花有意的意”!
名可秀自不会放过宋之意这重有利身份,她心中早有谋算,笑道:“南廷新立,现下两府和六部均缺人手,赵构诏命朝中重臣皆可荐举贤能。”
“之意可有心去礼部?”
宋之意站起,身形颀长儒雅,风度翩翩,拱手欣然道:“之意愿往。”
看来,他近日需得多多拜会那位叶侍郎了。
他若由叶梦得举荐,自是比丁起、赵鼎举荐来得好。
宋藻入朝,将与名花流无任何关系。
***
“姑姑!”
冰室内,雷枫突然跳起来。
唐烈对她的一惊一乍翻了翻眼皮子,懒得理会。
五天前她以真气探入卫希颜体内却险些陷入幻境自残,清醒后待得情绪平稳时,她曾细细思量其中缘由,虽然无法确知卫希颜疗伤景况,却揣测她应无生命危险——能在昏迷中犹以幻境杀人的家伙,会有事么?唐烈有些恨恨的想。
雷枫没有唐烈这般复杂的心情,自从她知道卫希颜没有生命危险后,心情便飞扬跃动,每天盯着她的动静,叨念不停。
唐烈若非为了防备雷动,早一脚将她踹出青隐院,好落得个安宁。
雷枫语声持续骚扰,“姑姑,你快来看啊!”
“希颜笑了!她笑了!”
“真的!姑姑!希颜笑了!”
雷枫兴奋的语无伦次:“希颜要醒了……她笑了,姑姑……”
唐烈眉毛一扬,起身走近冰床。
卫希颜清冷如冰的颜容似乎有了生气,唇角笑容隐隐,似眉月一弯,柔如春风。
唐烈惊“咦”一声。
她想起那日幻境中的情形,不由眸色深沉,心忖希颜难道是在历情?
雷枫灵动眸子大放光采,“姑姑,你有没有觉得……希颜笑起来,很动人……”
她情不自禁伸手摸向笑如春风的一弯唇角,却蓦地“啊哟”一声,雪葱手指被一股大力震开,连带着娇躯被那股力道震飞出去,跌落到一丈外。
雷枫柔臀被摔得生痛,呆愣愣坐在地上,“姑姑?”
“活该!”
唐烈挑眉瞪她一眼,笑道:“希颜行功正在紧要,一遇外侵真气便会自发保护——你可要小心了,再敢动手动脚摔得更痛。”
雷枫扁扁嘴,一转眼,心情却又飞扬起来。这是否意味着希颜快醒了?!
……
又过了两日,卫希颜唇角的笑意愈发鲜明,温柔绮丽。
雷枫看痴,往往一看就是大半天,被唐烈拍醒后便一脸哀怨。
过了一会,她又突发奇想:“要是将希颜画下来,该多好!”
唐烈白眼冷嗤,“画下来也没用,不定哪时被你家青衣撕烂沉入墨湖,连渣也不存。”
雷枫疑惑眨眼,“姑姑,青衣为何要撕希颜画像?”
“……”
***
“希颜——”
“已经三十天了哦!”
“你快醒来吧、醒来吧、醒来吧……”
雷枫絮絮叨念一阵,俏脸与卫希颜相对,双眸明亮澄澈,又开始重复她不厌其烦的赞叹,“好漂亮!”
雷枫忽然认真思索一个问题,为何希颜会越来越好看呢?
“好看么?”
“好看!”
雷枫下意识回答,眸子猝然陷入一片星光、浩瀚无穷;又似落入天边流霞、绚丽锦绣;忽而又临入昆山灵台,清奇玄妙……
卫希颜睁开眸子,刹那间,奇彩变幻——雷枫跌陷其中,迷离失己。
“小枫!”卫希颜扬唇一笑,伸出手拍了拍雷枫迷糊的俏脸。
“啊——”
雷枫陡然尖叫。
卫希颜摸了摸耳朵,微笑轻推开她,施施然坐起。
“希颜——”
“你醒了啊!”
雷枫向前一扑,挂在她脖子上。
“真是——经年不见,雷枫依旧呀!”
卫希颜笑着调侃一句,空灵玄深的眸子划过一抹温暖笑意。这丫头的纯真能保持多久?
“希颜!”雷枫下力抱紧她,越掐越紧。
卫希颜叹口气,在陷入窒息前将脖子从她爪子下解放出来,抚慰拍拍她肩,抬步走向红衫猎猎、难辨年华的美艳女子。
“姑姑安好?”卫希颜笑容空灵绝美。
唐烈扬眉,“死不了。”深幽眸子扫过卫希颜,顿生惊撼。
眉眼仍然是那个人,却愈发空灵清透,空灵中又绚美流彩,清绝与华美矛盾契合,完美如天成,构合在一起散发出奇绝的独特魅力。
以唐烈的修为,也禁不住刹那的失魂。
“看来你做了个美妙的梦。”唐烈想起幻境,眸子划过狡光,唇角挑起,“有情的梦!”
卫希颜也笑,“好梦,至情,至美。”
随意的回答,似真似假?
唐烈眯笑。这丫头,境界深得让人看不清了。
“希颜——”雷枫突然拉长的哀怨语气打断了两人的眼神交流,“人家——有好多话要问你啊——”
卫希颜和唐烈几乎同时抖了一下。
人家——
雷枫这一声闻所未闻的娇嗲真是让人……无比颤栗……
……
***
卫希颜携着雷枫走出地底,从青隐院门口一步跨出。
仅是悠悠然一步,百丈墨黑的毒湖已被跨越而过。
“小青表弟,好久不见。”
垂柳下那袭淡青色的衫子似乎抖了下,唐青衣淡寞唇角微抿。果然,这人就算晋入天下第一宗师的境界,刻薄人的性子还是没变。
他冷冷一哼,面色不善,“好久不见,希颜表、姊!”
“表姊”二字似从磨刀石上狠狠滑过的利刃——如果可能,唐青衣很乐意将那柄利刃穿入卫希颜身体!
她,竟然利用枫儿!唐青衣恨得咬牙。
卫希颜无视那道欲杀人的目光,唇角笑容亲切无比,“小青这声表姊,叫得真是,让人颤栗感动呀!是不是,小枫?”
她笑着将手揽到雷枫肩上,还温柔抚了两下——看得唐青衣咬牙,目光如刀恨不能切断那只手。
雷枫浑不知两人之间的暗流,喜滋滋道:“青衣,希颜好漂亮……”完全没注意到自家夫君听了这句话,双眼瞳仁突然黑得比墨湖的毒水还黑,黑得透亮,凌厉透亮。
卫希颜眯眼笑道:“小枫喜欢我啊!”
“当然喜欢!”雷枫翻白眼。
唐青衣冷寞如雪的脸庞似乎也有转黑的迹象。
卫希颜继续撩拨,“小枫愿意和我在一起么?”
“当然愿意!”雷枫自是想不到这愿意两字的含义,欢喜看向她,“希颜你留在唐门不走了?”
卫希颜低低一笑,她若留在唐门不走,有人该跳脚了,口中却道:“很久没见小枫,我会多待一阵子。”
“希颜,说定了!不许骗我!”雷枫笑着抱住她。
卫希颜将雷枫搂紧,顺便向某人眯了眯眼。
唐青衣冷寞如雪的面容已阴沉如晦。
“哈哈哈!”卫希颜突然欢畅大笑。
因惊鸿贯胸那一剑带来的痛楚似乎在这一瞬间全然发泄掉——
父债子偿,小青表弟呀,你这个半子就当替你岳父还债吧。
作者有话要说:可怜的小青表弟呀~~~~~~~~~~~~~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