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香萦萦。
石台上的女子眼皮动了动。睁眸,孤清如雪。
卫希颜伫立在丈外,眸光扫过女子身后的草屋,又落回她身上。良久,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
叶清鸿寂寂容色清冷如故,似乎对卫希颜的突然到来并无半分欢喜,唯有握剑的苍白右手微微颤动了下,显示出内心并非如表面般平静。
卫希颜又叹了口气。遇上这样冷清的徒弟她不叹气又如何。
“为师为你担虑不安,你却在这百花谷里逍遥乐不思蜀。……哎,为师心伤了!”
叶清鸿唇角微撇。
卫希颜慢慢走近,唇边似笑非笑,“看见为师来了也不起身相迎?……真让人伤心!”
叶清鸿唇角微抽。她抿唇,左手一按石台,掠下石台直身而立,两腿却是一阵软不着力。左手猛撑在石台,苍白手背青筋凸起,右手剑鞘深深拄入泥地,身子仅一晃便挺直如剑。
卫希颜叹了口气,慢慢走过去,“和你开个玩笑,你也当真不成!……伤成这样了,还逞强?徒儿呀,你还真是让人不省心!”
叶清鸿唇角抖了抖,斜眼看她。不是被你逼的?
卫希颜眸底笑意更浓,陡然伸手,搂了她腰抱起来。叶清鸿一惊,挣扎了下。
“别动!”卫希颜冷瞪她一眼,将她放回石台,右掌随之拍上丹田,凤凰真气探入她体内,游走一周。
俄顷,收手,眉间凝寒。果然是绝情斩!
叶清鸿坐直身子,低道:“不是雷动。”
卫希颜冷哼:“雷动虽说阴险狠毒,倒也非食言小人。”她扬了扬眉,“惊雷堂十大高手中,你名虽列二,实为首。雷雨荼被可秀惊箭指伤入心脉,今生难复,断不会是他。如此,那就是……雷暗风?”
叶清鸿默然承认。
“雷暗风的绝情斩倒是得了雷动六分真传。你旧伤未愈,雷动绝情斩的真气在你体内未尽除,功力只得八成,雷暗风倒也能与你一战。但……”
她目光冷锐,“单凭雷暗风,还伤不了你!……清鸿,你伤得蹊跷!”
叶清鸿沉默了下,语声平静,“尚有雷鸣、雷耳,火字部五人。”
卫希颜冷笑连连,“十大高手出其三,再附五大杀手!……雷雨荼倒真下了本钱!”她清容寒光逼人,心下认定,此举必是雷雨荼所为。
她眸子盯住叶清鸿,语气转肃,“清鸿,你言不尽实!……纵然八大高手围攻,战不了,退总可以。以你之能,当真要走,那些人又如何阻得了你?……何至于,伤到两腿经脉俱断!”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冷峭如冰。
叶清鸿垂眸默默不语。
卫希颜盯她一阵,“你不说,为师只有去问问屋中那位了。”冷笑向前。
“卫师!”
卫希颜身形微顿。
叶清鸿孤寂眸心似波动隐隐,缓吸口气,“……不关他事!”
卫希颜抖了抖眉,挑唇笑,“……不关他事?”这四字几乎是从牙缝中蹦出。她沉眉一笑,屋中人气息微重,显是已醒。
一道清和却微带沙哑的男子声音传出,“清鸿姑娘,可是那帮人又来了?”语中蕴含怒气,紧接着一阵咳,一声连着一声,一声高过一声,剧烈不止,似要将肺咳出来才罢休。
叶清鸿急道:“黎先生,休急!是我师傅!……”她右手长剑一点,便待掠身而入。腰肢却倏地一紧,落入清淡香息的怀中。
“卫师……”
卫希颜瞪她一眼,“伤势未好,还敢妄动真气!”抱起她缓缓走向草屋,心忖这男子气息弱而不连,显是沉疴已重,清鸿为何对此人这般上心?
“咳咳……”屋中坐起的男子咳声终于平止,微微喘息道,“原来是清鸿姑娘的师……”
他的话陡然卡在喉间,似没料到叶姑娘的师傅竟是如此的年轻!
山风渐急。屋内灯光映照下,飘然而入的女子衣袂飞扬,风姿神髓如绝巅松风洒脱不羁,又如昆山之雪清远高洁,不染尘俗。
他胸口如遭重锤,“扑”声喷出口鲜血,神情却是欢喜激动至极,手指抖颤指向她,“您……您……我……我……终于盼到……”一口气未提起,身子晃了两晃,“砰”一声昏倒榻上。
“黎先生!”叶清鸿容色一变,便要腾身过去。
卫希颜手紧了紧,让叶清鸿在怀中动弹不得,又冷睨她一眼,方慢吞吞走过去,扫了眼榻上男子面色,道:“无妨。一时气血攻心而已。”
她将叶清鸿小心放在榻边的矮墩上,伸手捉起榻上晕厥男子的右腕,入手一把瘦骨,几乎只贴着一张皮。
她目光微凝,真气行入,越探下去眉锋越蹙。
似是……中毒了!这毒却有些古怪……
她微微俯身,翻了翻那男子的眼皮,又看了看唇色,将他指尖压下又松开,观察指甲色泽的变化……眼眉更沉,心中已有七八分确定。
“卫师,黎先生,他……如何?”叶清鸿寂冷音色竟透出几分急切,身子不由倾前。
卫希颜哼了声,她这徒弟倒是关心别人,眉毛一挑,道:“没治了!”
叶清鸿苍白容色灰败一片。
卫希颜观她神色凄凄,又心生不忍,淡淡道:“此人长居花谷,每日受百花浸润,花香馥郁却有毒,他体内中花毒已久,浸入血液心肺,神气愈衰……不久前又悲怒过度,郁积结心,本沉疴在身,眼下已是积重难返,纵然青谷神医萧先生在此,恐也难以施救。”
叶清鸿右手一点一点攥紧剑鞘,寂冷眸色孤清黯淡,仿佛天边失群的孤鸿,削薄身子寥落无依。
卫希颜皱了皱眉,清鸿和这人有什么关系?她不由打量榻上男子,虽说病得瘦骨支离,脸庞两颊无肉,却仍能辨出眉目清朗,即使是在昏迷中,也不减那分因久沐山泽而不染尘烟的清雅。
她眸心掠过一抹兴味,又扫视屋中陈设。
屋内布置简单,一案一榻、一墩一椅,一列书架,不事雕琢,浑透古朴自然。书案以整张原木劈就,桌腿树墩天然成形,造型朴而不拙。案上一沓宣纸,墨香隐透。书案后的书架上浩册典繁,卫希颜粗略扫了眼,经史子集周易地理数术,几乎百科齐集。
卫希颜走过去随手抽出本司马光的,翻了翻,页边时批小楷,显是主人阅时心得,见解均有精到,绝非书生妄论。末页批道:书为帝王圣鉴,赵琐珍而重之,赵佶贱而弃之,亡国之祸,自佶始!
她眸光淡闪。这男子直呼宋神宗、宋徽宗之名姓,纵使当宋隐士,也鲜少不避本朝皇帝名讳,失了儒家君子礼仪,狂性不羁的江湖高手又当别论,然这男子却非习武之人!她回眸扫向书榻上的昏迷男子,眉毛微挑。这人,绝非常人!
她悠然从书架前踱回,清淡眸子凝视榻前容色苍白的女子,笑了笑,道:“你重伤如此,是因了他?”
……
“滞留谷中不返也是因了他?”
……
卫希颜见她垂眸只作不语,心下微微动怒,挑眉,“你伤势虽重,若能静心调养,也当痊愈五六分。如今观你,心神不定,伤势非但未好转,绝情斩的真气反而愈发侵损你经脉!”
她扫眼榻上男子,目光愈厉,“他能撑到现在,倒亏得了你每日输送真气!……内伤未愈,竟妄动真气为他人通经!……我若不至,你想就此残废不成?”
叶清鸿五指攥紧剑鞘,微微扭过头去。
卫希颜目色渐渐幽邃,忖度雷雨荼有意引她来此的目的,总不会是好心替叶清鸿打算,她冷然一哂。
不知为何,这谷中让她有些心神不定,不是担惧,而是一种莫名的悸动,仿佛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寻之不至!……雷雨荼所谋,或与此有关!
此地不可久留!
“清鸿!”
她心中已有计较,下巴抬了抬,言笑晏晏,“不如为师将这病秧子扔到花丛里,反正也没几天好活。为师就当做善事,让他少受点苦。”
她笑语悠悠,似乎作不得真,眸底却无半分玩笑之意。
叶清鸿苦笑。她在卫希颜身边将近半年,约略知道这张清绝出尘的面容下隐藏着对世事的无情!她若不将事情交待个清楚,怕是下一刻,黎先生就会被抛掷于窗外!
她手掌微微摩挲剑鞘,抬眉,道:“雷暗风引我入谷,惊雷堂图谋谷中之物,黎先生爱花成痴,拼死不愿离。我为护其周全,方被围攻致伤。”
卫希颜沉声笑道:“这黎先生你以前熟识?”
叶清鸿摇头。
“这倒奇了,为了一个初识的陌生人,你竟如此不顾惜自个性命?……嘿嘿,我倒不知,我的徒儿何时这般多情了!”
叶清鸿静静凝视她,眸心似有莹莹水光。卫希颜一怔,心口顿然微涩。叶清鸿低低一笑,语声喑哑,“黎先生,面貌有几分似家父!”她陡然仰首望空,双眸睁大,将涌出的泪意硬逼回去。
卫希颜愣住。
竟是……如此么?!她一时不由暗悔,不该如此逼她。轻叹一声,上前一步将这孤清女子揽入怀中,口中却笑道:“你眼中若进了灰尘,为师不介意将衣襟借你擦擦。”
叶清鸿心中悲苦,强忍的泪意竟被卫希颜这一句话引发汹涌,埋首怀中,泪水渐渐沾湿她前衫。
卫希颜苦笑低叹。她竟将一贯清冷的徒弟逗哭了!这叫什么?自作孽啊不可活!
良久,怀中耸动渐息。叶清鸿却伏首不起,手指攥着她衣摆,指骨间发白。卫希颜了然一笑,猜她定是一时羞了,不肯以红目示人,唇角溢出笑容,为转移她注意力,问道:“你说惊雷堂图谋谷中之物,倒不知是何等宝贝,竟惹得雷动上了心?”
叶清鸿将头微微抬离了些,却依然垂首不让卫希颜看见,声音微哑,又似隐有疑惑,道:“他们抢去的,是一片花。”
“花?”
卫希颜微微皱眉,想起谷底所见,处处花海锦绣,西面却是一大片花茬,难不成就是被雷暗风率人割去?是什么花,费得这般心机抢夺?
“那花叫什么名?”她问道。
“听黎先生说,是米囊花!”
米囊花?
卫希颜心中默默念了几遍,陡然想起一物,容色顿时一变。
“清鸿,那花是否花蕊中结有青苞?花开时一株单朵,花大艳丽,或红或紫,花香极浓郁,即使远在数百丈外也能得闻。花谢后苞在茎头,形如球,裂开后中有细小种子,看形状就像白米?所以叫……米囊花!”她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隐隐沉肃。
叶清鸿到谷中时这花多数已开谢,果实却如卫希颜口中所述,她在谷中时多次听得谷主黎先生痴迷谈起此花,从开花到结茎巨细无遗,竟与卫师所说一般无二,她惊讶下微微颔首,“您见过?”
“何止见过!”卫希颜哼笑一声。
这米囊花,可不就是罂粟花?!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罂粟:
公元初,由希腊及美索不达米亚平原传入埃及,后来在7世纪时传入东南亚,进入中国。因果实形如酒罂,中有极细白米果粒,古人又称罂粟花为米囊花、御米花,多以其形作诗咏之。
罂粟在初传入的几百年多被看作观赏花卉,很少有人吸食,并未造成危害。
唐开元时期的应是最早记载罂粟的中国药典,宋代医家已用于入药,在一些宋代医书均可见以罂粟入药的妙方。百姓中也有人喜用罂粟子来煮粥,视为大补之物,苏轼有诗道“童子能煎莺粟汤”,此莺粟汤即罂粟汤。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