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的尖锐刺心,她禁不住又咯出一口血,胸肋剧痛,撑不住卫希颜倒落的身子,两人滚跌在一堆。
全身上下的痛楚似乎在这时刻突然叫嚣着一齐袭卷上来,疼得噎不过气。
她右臂正好环在卫希颜胸口……那里一片死寂……
她觉得一阵冷,冷到心底。
“……骗子!”
昨夜是谁说为师一定死在你之后?她手指揪起卫希颜胸口衣襟,说得咬牙切齿,“……骗子!”眼泪却滚下来。
崖石飞坠的轰隆声似乎突然远去……泥石砸下,她恍若未觉。
倏地,怀中已全无声息的“死尸”忽然轻叹一声,一翻手搂着叶清鸿,足不点地飘出三十丈外,远离危崖。
叶清鸿双眸瞬间由悲转惊、再由喜转怒,唇角隐隐抽搐。
卫希颜抱着她咳咳两声,干笑:“……那个……一时闭气……意外呀意外……”
她装死本想蒙叶清鸿唤声“师傅”,结果却是声“骗子”,苦命啊……不过能换得清鸿的泪,这装死也装得值了!卫希颜不由笑了两声,手指轻柔拭去她颊上泪痕。
叶清鸿抬掌打落她手,额角上似有青筋隐跳,清冷的眸心怒火欲炽,猛然一伸手扼住卫希颜咽喉,咬牙道:“作弄人很好玩?……”
话未尽,她喉头一甜,一口血喷出。
卫希颜被当头溅了一脸,美伦美奂的容颜顿时血迹斑斑,颇是狼狈。
叶清鸿盯了两眼,心中大快,“哈”笑了声,一头仆倒在她胸前,昏了过去。
卫希颜无语,伸袖擦了擦脸,心下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这丫头,伤成这样,又中了毒,竟然撑到现在才晕!
她叹口气,轻轻将叶清鸿放在地上,身形一闪,又掠回崖下。
转眼,她挟着黎楚瑜的遗体和叶清鸿掉落在地的宝贝剑掠过来,单手抄起叶清鸿,衣袂一闪,顿时无踪。
***
叶清鸿醒来时,阳光正灿,百花绚烂。
人依然身在花谷,躺卧处是草屋的竹榻,染血被铁鞭扯裂的外衫已换下,罩了件宽大的细白麻布直缀长衫,是黎楚瑜的衣服。
她右手习惯性向腰畔一摸,指尖传入熟悉的冰凉触感。她轻吁口气,右掌徐徐握住剑鞘,坚定有力。
小腿上的铁箭已被取出,箭伤、肩骨、肋骨断处和腰间皮肉撕裂的地方均被上药包扎,仅余些微的痛楚。她运气一周天,全身通畅无阻,只腿部还有涩感,却恢复了些许气力。
屋内空无一人。
她缓缓坐起,下榻走了两步,两腿仍有些不着力,走得几步便绵软。她扶着剑慢慢走出。
正午的阳光正刺眼,她微微眯了眯眸子,看向石台上盘膝调息的卫希颜。
“清鸿,”卫希颜眼眸依然轻阖,道,“你体内的箭毒和血煞我已为你化去,腿上的绝情斩真气却需靠自己炼化。”
叶清鸿扶着门框,看了她一阵,慢慢道:“你……受伤了。”语气虽然淡漠,却隐有关心。
卫希颜睁眸,一笑:“莫担心……雷动伤得不比我轻!”
她笑得有些诡谲。
***
叶清鸿生死一线的那一刹,卫希颜设了一个局!
一个解除她和雷动僵局的局!
这世上有些人,你可能认识了一辈子,却未必了解;但有一些人,即使短短时日的相处,却能知悉甚深。
那一刹,叶清鸿生死一线……但,卫希颜没有乱!
这种信任,雷动无法了解!
于是,她设了一个局——以自己为饵的局。
霎时,心境波荡,破开一痕。
如此时机,稍纵即逝,雷动焉能放过?——狂猛真气劲摧向卫希颜的心境破绽。
“波痕”后却是一道隐涡。
狂霸的真气撞入波痕,一头栽进卫希颜的陷阱,以凤凰真气凝成的气涡如一道无形的天网罩住雷动的真气,并回旋反击。
雷动全力一击,真气如山崩海啸,这股强猛无匹的真气与卫希颜的回旋真气相撞,强强撞击,力量作出反激,同时反震向二人。
与此同时,卫希颜伏在暗处的那一分真气趁雷动内力摧向波痕之际,趁虚攻入雷动体内。
刹时间,雷动在化解自身反震内力之时,尚要阻击卫希颜袭入的这一分真气,内腑立遭重创。……但卫希颜也被体内两大真气相撞的反激力震伤。
幸而,她使用的是回旋之力,漩流阻了几分反震力道,饶是如此,她也受伤不轻。
这一战,两败俱伤!
但她在唐门疗伤得以窥入九重天境的门径,却被这一战破去。
凤凰涅槃,以九重入道,这九重天境何其难得!当真是五分靠自己,五分靠天缘,她这一跌落,再想晋入九重天境就不知何年何月了!
以白轻衣的修为,当年九重天境被破后,若非行险与卫希颜心境历情炉鼎大成,要想再回九重天怕是没个百八十年难成。
卫希颜的心境,又如何比得白轻衣的浩空无物?这一破势,当真是渺渺无复期!
这一来,待雷动伤愈后,她将再无修为上的优势!
如此看来,此战,似乎最终……是她败了!
***
雷雨荼之谋,称得上算无遗策。
先以孔彦舟匪患引起她关注,又以黑道高手引出叶清鸿,再以清鸿诱她入谷。雷雨荼谋她从瀑洞秘道而下,就是为了那处白竹崖不会被她在第一时机发现,必定要合巧到黎楚瑜和叶清鸿同时在场,杀局方成。
他对黎楚瑜必是相知甚深,方会知得这男子的执念,利用他的痴动摇她心神。如果只是白竹后的岩像,即使形神再似白轻衣,她也不会轻易动了毁却的念头。
但,黎楚瑜的炽烈让她想起了情深不寿的傲惜,想起了被下禁制前的自己……一时感叹,方决意毁掉,崖壁却早被惊雷堂动过手脚,方会在她一掌之下,从上全然轰塌,方便掩盖了雷动的突袭。
雷雨荼对人心人情之谋算确然深刻——因萧翊一战算到她对白轻衣的情,又利用黎楚瑜的相貌算计叶清鸿的父女情,再以她对清鸿的师徒情份牵制她无法遗弃黎楚瑜……是以,崖塌之时,她方双手被困,但能空得一臂,她反手击去,又岂能被雷动偷袭致伤?
雷雨荼,果然是布局的高手!
他谋算的精到处,就是洞悉人性。
这一局,她确是败了!
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在雷动体内,播下了一粒种子……
或许在某年某月,这粒种子就有生根发芽的机会!
……
***
她笑了笑,长身而起,清眉飞扬。
“清鸿,我们该回去了。”
叶清鸿抿了抿唇,“我想先拜祭黎先生。”
卫希颜点头,“他就葬在屋后。”
叶清鸿掠身飘后。
……
花丛里两处坟茔,紧紧挨着。
西边坟茔是黎安的墓,护主死于雷暗风掌下。东边新坟垒土,墓碑上却空落落一片。
叶清鸿知卫希颜故意留空给自己,眸色微微黯然,剑光划过,刻下“黎楚瑜之墓”。
……黎先生,安息!……有黎安为伴,又有繁花四季迭开,想来您九泉下也不会寂寞。
就此别去,无见。
她深吸了口气,眸色重复清冷。
转身,决然掠去。
***
两人略作收拾,掠出谷外。
卫希颜九重天境破去,再无法远距离空间瞬移,叶清鸿又有伤在身,两人遂到百里外的镇上,换了袭衣衫。掠行山林僻道,晓行夜宿,三日后方到京。
回到凤凰山庄,天色已近昏。
卫希颜沐浴更衣,全身焕然一新后方下山行向枫台别院。
落入枫林,红叶已褪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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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贡案事定。”
宋之意禀道:“制科的进士试拟定于七月初六,临安府服罪举子的一月杂役期正满,可解罪参试。”
名可秀颔首,她手里正看着宋之意呈递的国子监博士拟任名单,明睿眸子从胡安国、朱敦儒、范冲、朱震、罗从彦、叶梦得这些名姓上掠过,略作沉吟,伸腕提笔,添了二人:苏澹苏云卿、礼部侍郎宋藻,笑着递回。
宋之意双手接过,扫过苏澹之名,顿时了然。
这位苏先生师学邵雍,精术数天象,又通六经,晓墨家,并曾得宗主生母花惜若指点易卦之学,算得上宗主半个师兄,名可秀素来敬重其学。
宋之意升礼部侍郎后,公务繁多,名可秀又有心以引大宋风潮,遂请出苏云卿执握。随着的影响日大,俨然成为时论喉舌,苏云卿的名号自然响誉京城,连皇帝赵构都闻名召旨入宫觐见,咨以时事,为其学识风采倾倒,和皇帝颇为相得。
赵构曾有心请其出仕,却被苏澹婉言相拒。原来,是以退为进,目标不在庙堂,而是国子学舍。
只是……宋之意迟疑道:“苏先生一旦出仕,之位须得辞去。”
名可秀笑道:“无妨。”言下已有应对。
宋之意便不多言,看到自家名字也列于其后时,微微躬了躬身,郑重道:“之意必不负宗主所望!”
这国子监博士的官职并不显,但其意义深远。
贡院一案后,宋之意按名可秀的计划,上表进言新科进士应入国子监修德半年,端其心正其行后,方可正式授职。此议一经提出,立时得到朱敦儒、胡安国等人的赞赏,纷纷附议:“先修德再出仕,善矣!”遂由中书出政事堂、门下稽审后颁敕施行。
如此,执教国子监的博士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了新科进士的学师,影响着大宋未来官员的思想,甚至入朝后的政治倾向,焉得不重要?
这份国子监博士的名单就大有关窍,无论是正占朝堂上风的王学派,还是不遗余力攻击王学的程学派,以及埋头经济的苏学派,大宋诸名流学派的仕儒多囊入其中,他和苏云卿暗里又有墨家身份……宗主如此安排,实是谋划深远!
***
宋之意步出枫阁之时,远远瞥见那抹枫林中那抹衣淡人清。
他目光微凝。四天前国师府云贺急递牌子入宫求见枢相,这事朝中知晓的人不少……听说国师当天便消失了不知去了何方?……难道,这会儿方归?
卫希颜悠然行近,指间拈了片青色枫叶,意态安闲。
“国师!”
宋之意按下心思,潇洒揖礼。
卫希颜点头笑了笑,眸光向上。
宋之意不由微一回头。
楼阁上,名可秀伫立栏后,秀挺颜容含笑。
两人目光遥遥相触,便仿佛再也无人可以扯断。
宋之意足下微顿,旋即快步离去,两道修眉却一直聚拢不散,暗叹忧心。
宗主,您是天上之鸿鹄,终将有一日立于朝堂之巅……这情,岂可显扬于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两处伏笔,嘿嘿……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