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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4 两淮风云(1 / 1)

建炎三年,在遥远的西川拉开共治的序幕之时,南朝大旱成灾的两淮路也风起云动。

元月初,淮南西路、淮南东路的常平司贪污案被相继揪出,李纲、赵鼎又顺着常平司的藤摸出了转运司的瓜。由此,贪污结成网的两淮路官场被撕开了道口子。

之后,在共济会暗中搅动民间申诉的配合下,顺着藤蔓又牵扯出一大片的瓜瓜蔓蔓——从二月至四月,两淮州县的官员陆续跌落下来,淮南两路的官场被搅了个底朝天。

五月时,江南路和两淮路的几个州县下过几场小雨,但这点雨水对旱了近一年的田地来说不过是润了下地皮子,没起什么作用,千里仍是一片龟裂的赤地……赈灾的粮食在源源运入,由工部统一规划的开河引渠的水利工事也仍然在持续。

灾地引渠做工的民夫挖沟挑土,人头攒动,而负责难啃的地段是头戴范阳帽的武安军士兵——接军令协助地方水利工事,淮南两路甚至还出动了一部分国防军。这无疑鼓舞了灾民修渠的积极性,让工程进度加快了不少。

工地上的民夫经常能听到远方嘹亮的歌声,听说是挖渠的军队在赛歌,威武雄壮的吼唱如大河波涛般滔滔不绝,一波刚平了又起一波:

“风云起,山河动,吾辈军人当自强……”

“……旌旗裂,雷鸣震,狭路相逢勇者胜……”

“……血染兵戈,百血战沙场不畏缩……”

“……前进兮前进,荣耀属于帝**人!”

锵锵有力的调子让人胸腔子振动,恨不能跟着吼几嗓子。“听说这是卫国师写的军歌……”工地上的民夫早听熟了这调子,往往随着远方军队的雄吼歌声而哼唱。

歇工时,大伙儿一边喝水,一边闲扯。被民间奉为“战神”的天仙国师永远是乡野百姓扯聊的乐趣,而前阵县城发生的事更在这段时间攀升成为民夫们最热议的话题。

“听说了吧,姓胡的县令被抓起来了!”

“呸!那狗县令早该遭雷劈了!”

“哎,可怜齐四家的死得惨……幸亏老天开眼,恶人有恶报!”

“屁!老天有眼就不旱成这样!要我说,得亏有了共济会,听说齐四家的事,是刘先生帮忙写了状子,投给了京里来的钦差御史,这才告倒了胡狗县……”

“我也听说了!好像不止齐四家的,还有邻县一个村,也是公差收税逼出来的人命……共济会的管事为苦主递了状子……”

“递得好……这帮恶狗……”

距离工地一里外的地方搭了几座工棚,乡里的老人妇女们也没闲着,被编制起来支援后勤:烧水煮饭、送水送饭、洗衣……个别伶俐的还给请来的药房郎中打下手——做防病防疫的活儿,工棚内外尽是叽喳的喧语和笑声。棚里干活的妇人也在摆聊城里县令被抓的事。

“老天爷没打喷嚏下雨,眼睛倒是张开了。”椿米的妇人一口淮南方言。

“二嫂子说得对!这老天就是开眼了!”筛米的妇人一脸的痛快。

“得亏新皇圣明,派了青天下来。”旁边编拖土竹篓的花白须子老头感慨道。这句话却引来旁边择野菜的妇人撇嘴“嘁”了一声,“要我说,得亏有了共济会……要不是有他们监督官府放粮,早被黑心的胡狗县吞了,哪还有咱们的嚼头。”

“……这话说的也是。”老头停下手,直起身捶了下腰,“这天底下还是善心人多呀……”

“听刘先生说,不止咱们这地头,闹灾荒的县城都有共济会捐粮……啧!这得出多少粮食呀?”

“我听伢子他大说,共济会当家做主的是京城一位姓名的大富人……”那择野菜的妇人道,“啧,和咱们一样,也是个女人哩!”她一脸的自豪。

“吓!柳二家的,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那妇人边说边摘菜,动作十分麻利,“我家三伢子不是在县衙跑差嘛,被共济会的刘先生看中了,在御史跟头说了话,提了我们小三做班头——昨个才有的空回家看我们,今个一大早又急忙走了——说县衙里头热闹得很,到处都在说共济会……小三说共济会最大的善人就是名会首,是京城的首富,还是那个什么流……”

她歪着头想了想,一拍巴掌,“对,是那个名花流的主人……吓,你们不知道名花流?……大运河上跑的船十船有五船都是他们的……”

“哦呀呀!”干活的妇人都直了眼。此地属淮南某县,邻近京杭大运河,即使乡下妇孺也知道大运河船来船往的繁盛——能拥有许多船的名花流自然是顶顶厉害的了。

柳二家的得意道:“三伢说,那名会首是顶顶行的大人物……听说,为灾荒的地头运了四十万担粮……”

“四、四十万……担?”围听的妇人都哗开声,这对她们来说简直是望星星的数字。“比十个……不,比百个郑家还富!”郑家是县城首富。

“郑家算个什里!”柳二家的撇起了嘴,“我伢子说,京里来的御史对刘先生客气得很,郑大官人见了刘先生还要弯腰打拱咧……刘先生说他只是共济会的一个管事,还见不到那位会首……”

“哦哦的呀!”众妇人又惊叹了。

编篓的老头揪了揪须子,面上神情又喜又忧,“眼下这运河的水快引到田头了,今年秋种有望喽,但愿新上来的县令不是个黑心捞肺的……不然,咱们田户人还是没好日子过!”

“县城里不是张榜说了,新皇帝免了灾地两年的田赋,总能让人缓口气吧!”

老人摇头叹了口气,“说是免了田赋,但还有差役和那些杂七杂八的名头……收多少税,说到底还是县衙里头说了算,要是摊上个前头县令那种,地里的收成怕也剩不下几个嚼头……”

这话触动了乡里人的心事,谈论的兴头便有些蔫了。

柳二家的看眼四周,压低声音道:“我家三伢子说了,共济会在楚州城有分会,救灾完事也不走——要真来个黑心捞肺的县令乱收税,咱们就告到共济会去。”

“……啊嘞,咱们好歹有个说话的地头。”

两淮的乡民百姓扯谈得热闹,州县的学子们更是群议纷呈,但读书人和种田人说的话拢不到一块儿。乡里百姓痛快狗官被惩,称赞朝廷和皇帝的仁德,但相对来说,人们更多的感激是冲着共济会——毕竟距离更近,而那位有钱又有貎的共济会女会首,更满足了平民百姓八卦热聊的心态,提起她的次数绝对比称赞赵官家的多。与此相反的是,读书人对朝廷和皇帝一片赞颂声,赵构被称为“仁君”的德望再次高涨。

州县学子的赞颂自然被监察御史上奏呈到朝里,一时拍皇帝马屁的谄媚者甚众。

逢紫宸殿朔参朝会时,一些臣子谀词如潮,盛赞:“陛下圣明,仁心爱民……如此大灾,却绝了流民之患,且饥死者甚少,其功德乃前朝历代不能及也……”又有赞:“陛下果决弘毅,澄清两淮吏治,清浊百年弊害,堪为当世明君……”

赵构被这番谀词赞得心花怒放,面上却端着矜持,“此乃政事堂和诸卿尽力之功。”

宋之意暗地里撇唇冷嗤,游移的目光和侧后方的兵部郎中谢有摧遇上,眼底均流过不屑之色。

申时下值后,两人约去宋之意宅邸喝酒。酒过几巡,礼部侍郎撇笑,“没有宗主的筹谋,这大灾年的流民患岂是轻易解得?哪年大灾不饿死个几万人……所谓仁君功绩,不过借了宗主之力罢了。”他带了两分酒意,挥袖道:“朝廷历来肃贪难,皆因了官官相护……地方和朝廷的利益纠扯不清,清贪清到自家去了,这吏治如何清得了?如今地方官没有了朝中的关系网,清贪就不是难事!”

谢有摧点了下头,“我朝在杭城建都不到三年,得幸地方和朝中的利益网还没建立起来,否则……就是两个李伯纪、赵元镇同时出马,这两淮官场也不是说清就能清的。”

宋之意眯眼笑了声,摇摇头,“谢三哥,要说这朝中的利益网一点没有倒也未必……最近朝会的争论可是激烈的很呢!”

他说的争论是指朝官在两淮肃贪上分成了两派:严惩派主张按律论刑,不可宽贷;温和派则担心两淮官员被清空不利政事,主张只惩首恶,轻者可代职赎罪——双方各执一辞,在朝堂争议不休。这温和派明着是为两淮政务,实则出于利益牵连——如宋之意等,自是看得明白。

谢有摧也是明白的那一分子,摇头断然道:“争论亦是枉然,宗主不会容忍贪官在位。”

宋之意对名可秀在政治上的手段比谢有摧了解得更深刻,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三哥,不止如此,宗主的用心深着哩!”

***

就在礼部侍郎和兵部郎中把酒议两淮之事时,政事堂宰相丁起也正晋诣枫阁主君。

名可秀对贪官的处置态度很明确:“最轻亦须罢职,永不述用!”

针对一些朝臣所谓的“官员一空会令政事瘫下”之说,她报之以冷笑,“地方官真正能处事者几人?这些官员只图升迁,不习民事,具体政务是持赖于令吏——这样的官儿清之一空衙门也垮不了,提拔几个清白的令吏暂摄事,同时在当地选拔能者充任吏员,即可维持州县庶务。”

“诺!”丁起在朝中属于“严惩派”,闻之欣然。

“擎升,这一次两淮官场清得好!”

名可秀道:“我大宋前朝之弊,正是冗官冗兵,靖康之难的祸根子当归于此。希颜兵改后,军费虽降得不多,但九成用在了刀刃上,不再是养那些袭军籍的腐弱无用之兵,冗兵的弊政基本得到解决;目前,朝廷处政之紧要即是消除冗官冗吏。”

大宋冗官冗吏之害,稍有见识的士大夫均深知其要。

就拿冗吏来说,按朝廷规制,州县的经制吏(指有编制的吏员)不过二三十名,但实际上衙门里的非经制吏(超编吏员)却有数百到上千。这些不在朝廷编制内的吏员地方衙门如何供养?全凭了名目多出的办差费:跑腿鞋袜费、车马费、茶水钱……凡办差均有额外收费。一县之民不仅要供赋,还要供养庞大的衙门!

南朝新建后,因京朝官的任命自初就有控制,所以杭都各部司的官吏冗余并不严重,但地方冗余却是承自前朝,由来已久。

这些冗官冗吏若不清治,就无法宽养民力;不宽养民力,就不足以厚培国本;不厚培国本,国家财政紧缩,变革图强的法令便无法施行。而地方官场的胥吏**更是大害,好的法令没有良吏施行,再好的变革也成了害民扰民之法。

因此,主张对两淮犯事官吏的严惩不怠不仅是为了澄清吏治,更是要借这个机会削除危害大宋的地方冗余。

“那些清空的州县……”名可秀对此早有处断,“凡户数不足三千户的县,借机裁并,降为镇,设镇官。”

大宋官吏冗多的一大原因就是州县衙门过多,裁并衙门就意味着朝廷削掉了一个地方的官吏编制,不仅能减少朝廷的俸禄支出,也减轻了百姓的徭役负担。但如此利国利民的良政,却因涉及到官员的利益而让大宋历代贤相束手为难,无法施行下去。

丁起想起朝堂上有可能的异议,目光微闪,“朝中或有大臣以‘不合祖宗规制’为由进行反对。”

“祖宗规制?”名可秀挑眉,“太祖朝的规制是按主户数分八个等级设县,当时南北尚未统一,主户不足三百万,遂以四千户即可设立望县,五百户亦可设为下县。历三百年后大宋人口增长十余倍,然设县的规制却一直未变,究其原因,不是大臣愚蠢得看不清已经变化的现实,而是利益挡在了眼前。所谓‘祖宗之制不可变’,不过是利益的庇护伞罢了!”

“主上所言极是!”

***

丁起走出枫阁时,脑中忽地涌出一句:破而后立。

冗官之弊是大宋的毒瘤,朝廷养官之费,几乎占了一年财赋收入的五成,前朝名相如范仲淹、王安石等皆想清除冗官,但冗官岂是好清除的——这是挑战整个官僚阶层的利益。由是,范仲淹的庆历新政失败;王安石的新政更不敢轻易碰触冗官问题,反而因新法施行而不断措置提举官造成机构重置,更增加了冗官的增长……然而,这颗毒瘤却在建炎新朝被劈开了,并有望彻底被拔除,不得不说,这得益于靖康之祸摧毁了原来根深叶茂的利益网。

由是,因“破”方得“立”。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主户:宋朝将有地的人户称为主户,租种地的称为客户。

注:户数不是人口数。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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