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骑人马沿着蔚茹河疾驰往北。
昨夜方落了场细雨,路面泥泞湿滑,疾驰的队伍却保持不乱。骑者一律黑衣轻甲,形容精悍,目光凝练如实质,不但骑术精湛,还是内家好手。
队伍正中的男子体躯雄伟,即使骑坐马上也仿佛高如山岳,望之巍然。
“停!”语音沉稳,自有股威势。
众骑疾奔中勒缰。惊马前肢几乎人立而起,却转眼就训练有素的四足踏地安稳,静待骑手指挥。
队伍前头的黑甲青年郭珏勒马回行,虽不知为何突然叫停,面上却毫无惊异,抱拳一礼,“禀太师,距平夏城还有七八里。”
这人正是权倾北朝宋廷的太师雷动,随意作了个“稍候”的手势。侍卫都虞候郭珏暗松口气——不是敌袭就好,唿哨一声传令众侍卫驻马原地待命,并小心警戒四周。
停不到半刻,众侍卫忽觉似乎有道无形的阴风让人无端生冷,正凛然警戒时便见一道人影掠到太师的马前丈外,众侍卫一惊手不由移向刀柄,却发现来人竟是惊雷堂的总执事雷暗风。一时都暗中惊讶,握刀柄的手都松了开去。
“孩儿暗风拜见义父!”
雷暗风无视一地的泥泞,单膝砰然着地抱拳行礼。腊月的西北风寒得刺骨,他头顶却隐有几丝白气腾起,霎眼间便消失不见。
雷动浓眉动了动,“从京中连夜赶来?”
“是。”
雷暗风平息了下内气,道:“昨夜进的城,见过大哥(雷雨荼)后才知您往北了。因事急,所以一路赶来……还好人比马快。”一向阴冷的脸仿佛在瞬间欣慰笑了一笑。
郭珏听到这,立刻指挥众侍卫策马散开。十五骑直散到百余丈外,听不到那边的谈话声方止步。
雷动骑在马上,威凛目光俯视着义子,表情带着冷峻,“你急着赶来,一半是因事急,另一半却是不想在平夏城见到雷霜——兄弟之中,唯你和她交恶。你既身为兄长,应该更有气量。”
“……义父教训的是!”
雷暗风神色滞了一下,垂头恭谨聆训,眼底却闪过一抹血煞。他和雷霜自少就不对付,长大后二人更因心性迥异而相互憎恶。现下雷霜领怀德军驻平夏城,他坐镇东京总堂代义父执掌惊雷堂,两人遥距千里,自然少了许多龃龉。他当然不愿意在平夏城再见着雷霜让心里膈应……但却因此被义父责斥,更给义父留下个气量狭小的印象,一时止不住心头恚怒,暗咒雷霜死在边境才好!
但转眼,他就平下了心绪,从怀中掏出一个防水皮封,声音略沉,说道:“义父,南军水师战胜数倍于己的三佛齐水师,确是得力于那种火炮之利。”
雷动从皮封里抽出两张不透光的宣纸,上面是誊抄后的情报。他仔细阅着每一句,如海般深邃的目光越发深幽:
“……炮管炸裂的缺陷已改进,铸造炮管的金属应经过了特别的处理,或加入了特别的材料……开花弹爆炸后的杀伤力强于霹雳砲,缘于火药的爆炸力量增强,其关键应在火药各原料的配比与所列不同……雷火弹似比开花弹技术更复杂,建议不作首要考虑……”
两页情报足有千字,若卫希颜得见,定会惊叹此人对她秘密主导的火炮研制竟然剖析得十之五六,甚至连瑞宋岛海里捞出的“钢元”都引起了此人的注意,并且大胆揣测或许和制炮材料有关。
雷动阅毕,又从头至尾嚼了一遍。良久,他沉叹:“卫轲确为奇才。”伸手拍了拍义子肩膀,“辛苦你们了。”
雷暗风一股血气上涌,竟不由哽住:“……义父!”不管之前为这些情报付出了多少代价,这一刻都觉值得了!
他深吸口气压下心潮滚动,“义父,我拟了一个行动……”递过去第二只皮封。
良久。雷动沉雷般一笑,“好!就定名为:折翼。”
***
此时,数万里之外,立在“海神号”甲首的卫希颜并不知道,正有一个和她相关的阴谋悄然铺开。
南洋水师的舰炮已经轰响,马剌迦海峡第二次海战正式拉开。
这是建炎三年的腊月十五,三佛齐召集千艘战船,以王国名将伽亚德为帅,再度出兵negeriselat。南洋水师重施故伎,将浩浩荡荡的一千艘三佛齐战船堵截在马剌迦海峡。
此战,宋军水师出动了三个舰队正面迎击。
但看起来仍然是数量悬殊,极其悬殊的战船数量对比。
卫希颜如前两次海战般,一旦上了战场,指挥权便半分也不沾,只负手立于甲首,旁观范汝为从旗舰上发出各项指令,迎面的海风吹得她绛紫色的锦织凤凰团纹官袍如波般拂摆。
叶清鸿穿了件青色窄袖束腰道袍,鸦青色的长发梳了个道士髻,用一根乌木簪子簪着,长剑悬于腰侧,容色清冷站在一边,耳中听着卫希颜不疾不缓的清音解说水师的布战阵型,那声音在呼呼的海风和哗哗的海浪声中无比清晰,油然带着一种天地自在我手的悠然,仿佛前方一触即发的战场不过是她早已掌了胜负的棋局。
她可有过惊惶失措的时候?叶清鸿脑中瞬间掠过这个念头,一对清冷的眸子盯了她一眼,看得正自解说的卫希颜有些莫名,笑问:“怎么?”
“无!”叶清鸿清冷眸子重新看向战场。
这时,南洋水师还在敌船弓箭的射程之外,九十艘战舰泊在海面,呈“一”形横列,前后插空横了三列,每横一个舰队。
借着顺风的风势,三佛齐最前方的战船已进入火炮射程内,隐隐绰绰可看到一船船军士站在船上,弓箭兵在前、刀兵在后,密集的人头一眼数不清。
“放炮!”各舰统制的命令下达。
“轰!轰!轰!……”三横列的战舰舷炮轮番开火。
一百多门火炮射出的开花弹如冰雹般落在三佛齐的战船上,收割着猝不及防的三佛齐士兵的生命。
一轮火炮射毕,最前面的南洋水师战舰转舵驶向最后,横出另一舷,火炮再作齐射。
“这种横形战术说起来是最没有灵活性的一种阵型,但以炮船打弓箭船,却是占了大便宜……”卫希颜给叶清鸿解说,“三佛齐水师战船多,我军战舰少,这般横拉开,舷炮的火力就能集中输出……”
叶清鸿昔日身为惊雷堂头号杀手时,剑下不知夺去多少人命,自入卫希颜门下性情却越发清冷,于打杀之事也愈发冷淡,这会儿只默默听着,反倒是后面肃然侍立的十余名国师亲卫听得两眼冒光,并时不时忍不住出声请教海战方面的知识,卫希颜一一回答,竟以轰天炮声为背景给部属上了一堂舰炮战术课。这本是她一时兴起,却也种瓜得瓜,亲卫中竟有两人因今日受教之影响,生了对水师作战的兴趣,并于若干年后成为大宋水师的两员名将。
却说三佛齐水师在初始的慌乱恐惧后,渐渐在旗舰的指挥下稳下来,近千艘战船向两边拉开,以更稀疏的阵型来减少宋军不知名武器的远程杀伤力,并借顺风满帆全速向前,以期将宋军战船拉入到弓箭射程内,改变一边捱打的被动局势。
卫希颜的目光遥遥盯住敌军旗舰,微微点头,“这三佛齐的统帅倒是个有能的,应变快速,散开战船确为减少舰炮打击的得当指挥。”
三百丈的距离说远不远,水师舰炮方射了三轮,三佛齐战船已冒着炮弹冲近……范汝为遂下令南洋水师从横形列阵变为斜线形。
卫希颜道:“这种阵型的好处在于灵活性强,且火力集中,一直可以侧翼炮火攻击敌人……此外,这种阵型方便转换其他阵型。不过,控船能力要求较高,要保持战舰前后的间距可非易事……”
她一语道中,南洋水师进入敌船弓箭射程后全数水车踏动,从慢速到全速前进。船行快速下,各舰前后之间的间距便无法保持均匀了。
不过,这对水师来说,并不是大问题。毕竟南洋水师迎战的不是同样拥有火炮和高速机动能力的舰队,不怕被敌船穿□后截断围打。
而三佛齐战船也发现不妙,敌船根本不惧弓箭。箭兵的弓射找不到目标,宋军都躲在船舱内,船舷和甲板上根本无人;放火箭的作用也不大,偶尔插中燃起的火团也旋即被敌船上伸出来的粗大硬直管子喷出的水柱浇灭。
“战船开道,掩护纵火船上去。”三佛齐统帅伽亚德下了指令。
纵火船的造型和战船是不同的,宋军火炮立刻换装雷火弹,集中火力点射纵火船。很快,一团团的冲天火焰燃烧而起,不少纵火船遭受到了雷火弹的毁灭打击。
伽亚德铁青着脸下令:“分散包围上去。”
三佛齐水师在付出近百艘战船的代价后,终于包围了宋军水师不足百艘的舰队。
南洋水师的斜线阵型立即变换为竖线形,插入到三佛齐战船中,两边舷炮同时开火。
伽亚德很快发现,三佛齐战船即使顺风速度也比不上宋舰,纵火船还没挨着敌船的船边就被轰得燃开,而正面拦阻上去的战船则被高速冲来的宋舰“哗啦”撞斜、撞歪甚至撞翻——相比宋船的庞然大物,三佛齐战船很多是乘载二三十人的小船,那经得起这般冲撞?
“……这、这是什么武器?”伽亚德的副将看得脸色直发白,伸手一抹额头上的冷汗,“真是如同恶魔的攻击……”
尽管三佛齐水师已损失了百余艘战船,但在海面上仍数倍于敌船,副将追随伽亚德多年,这会儿虽生出恐惧却还未怯战。三佛齐有句俗语叫鼠小钻鼻噎死象,只要冲上去接舷战,就等于捏住了宋人的鼻子,凭三佛齐士兵的英勇悍战,到了船上就不惧宋军的轰雷燃烧武器。
但作为统帅的伽亚德却果然下达了“撤退”指令,面对副将不解的目光,这位水师名将唯得苦笑,“我们无法接近敌船,再打下去只有死亡。”
伽亚德的撤退不是无序的、慌乱的撤退,他命令战船在广阔的海面上疏散开去,又以一百艘战船作后撤掩护,并将所有的纵火船放出,能毁得敌船就毁,不能毁也要放过去阻路一时。
南洋水师一艘丁级舰闪避不及,竟被起火的五只敌船不要命般冲上来,侧舷被撞击钩住后起了火,不得不退出战场,用水龙集中浇火——宋军水师的战舰可比三佛齐战船稀罕多了,经不起这般遭损。其他战舰见状连忙拉开和击中燃烧的纵火船之间的距离,绕开而行。
在三佛齐掩护战船和纵火船的“死缠烂打”下,南洋水师的追击被阻滞了。最终,三佛齐有七百艘战船逃出战场。逃出几十海里后,又被抄后路的南洋水师第四舰队迎头炮击,又付出五十多艘的伤亡代价,方逃回廖内港,龟缩不出。
战后,南洋水师清点战果:击毁、俘获共三百七十余艘战船,却有六百余艘敌船逃回,这让已打了两场全歼战的范汝为等水师将领都有些沮丧,想起战前当着卫帅拍胸脯保证战果的情景就止不住一阵羞愧讷言。
卫希颜未作责备之语,面上颜色却做足了失望之态,让范汝为等将领好几天抬不起脸来。她心下暗笑,正是要借此煞煞这帮家伙的骄狂劲儿,省得因舰炮之利生出了那等轻狂之心。
虽说战果缩水了,但这场胜仗还是让南洋水师上下欢欣鼓舞,毕竟是仅凭百舰就打败蕃国千船水师的大胜仗,更让范汝为等水师将领欣慰的是,三佛齐水师的统帅,名将伽亚德也殁于此战。
按常理伽亚德不会死于战场,旗舰在三佛齐数百艘战船的掩护下,不出意外必能顺利逃出战场,但意外发生了。
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伽亚德因他的出色指挥和下令撤退的果决引起了卫希颜的注意,并由此招惹来了死神的莅临。
杀敌一将,等于殁敌千军,这个道理卫希颜自是懂得。
她心意一定便绝无迟疑,倏然从“海神号”上凌空掠出,一路踏桅跨越千丈洋面,凌空一掌震碎伽亚德的旗舰指挥舱,曲指三弹,这位三佛齐名将的脑门上便赫然三道血洞,吭也没来及吭一声便毙了命。
那一幕,让敌我双方上万将兵都震惊在心。即使很多年后,经历那场海战的三佛齐人都仍如噩梦萦心,直到死亡都无法消除那人如天神般踏空带来的惊悚无力和恐惧感,那是湿婆,毁灭之神!
这一战,震惊三佛齐。
不仅失去了水师第一名将,更让人惊恐的是败军带回的消息:宋国水师拥有恐怖神器!这消息让国王和大臣们都恐惧,无人再敢轻言开战。连伽亚德都吃了败仗并身死战场,还有谁敢领军出战?更何况,水师经此前后两遭折损已伤了近半元气,再出战能敌过宋人会喷火的武器?
就在国王和大臣都束手无策中,二十艘宋军战舰开到廖内港外,嚇得港内守将战战兢兢,战船也缩在港内不敢出去。宋舰放了艘小船过来,上载一名三佛齐水兵,带着巨长的赎俘名单和战争赔偿条文被释放回了廖内。
廖内的守将不敢怠慢,火速派人飞报王城占碑。
***
“……三、三百万黄金!”当南洋水师开往廖内的战舰出发后,几位都统制仍在震撼中,双眼瞪大如牛眼。“……这是做梦吧?”第二舰队的都统制张公裕作出摇摇欲坠状,“范帅,抽我一下,抽醒我……”
范汝为“啪”甩了他一巴掌。
“哎哟,您真打呀!”张公裕抱着头哼哼。
“哈!”范汝为摸着络腮胡子大乐,“你小子清醒了吧!”
张公裕抓了把的脸,“这也涨得太快了……上回还说赔三十万来着。”
徐靖一拍桌子,咧开嘴嚷嚷:“卫帅就是卫帅,这大手笔啊……咱一比,那就是海里的小虾蟹……没法比、没法比!”
众将狠狠点头,说:“那是!”
卫希颜嗤笑一声斜眉睨着这几人,“瞎咋呼!三百万算什么!”清眸中泛出几分冷森之气,“想当年大宋给辽人、夏人的岁币累计何止三百万黄金,怕是几个三百万都有了吧?东京城破后,给金人的赔款又是多少?……你们,连胡人的气魄都不如。”
众将一时羞愧难言,眨巴几下眼,又都渐渐咋摸出味道来。咱大宋是战胜国了,战胜国就是要狮子大开口!能打赢仗还没要钱的胆子不成?
却有位都统制迟疑地说:“这么多黄金,三佛齐王会赔?……”
“这由得他说不?”徐靖哈哈笑了声,叉腰蹬椅横着眉狰狞,“那老蕃敢不给,老子打到他给!”
范汝为哈哈大笑,一拳砸桌,“没错,就是这理!”
***
三佛齐的王殿吵得昏天暗地。
宋人除了要求割让negeriselat外,战争赔款竟然从前次的三十万两黄金飞涨到三百万两——这简直是敲诈、勒索、强盗!三佛齐国王气得在抓起王案的金盏就摔将出去,大骂宋人贪婪、无耻,就这般怒急攻心之下却也不敢任着性子说发兵再打过去。
被宋人“大胃口”刺激的大臣跳脚说欺吾王太甚,力主不能屈服;但有子侄被宋俘虏的大臣则跳出来反对再战,说应先赎回人再谈;而主战大臣又说赎金太巨,便被要求赎人的大臣攻击……王宫内吵成一片。
国王扶着额头,召来前次海战侥幸逃回的水师副将问话。那副将为减轻罪责,再次将宋国战船的恐怖武器描述夸大十分,说轰响如天雷,落在战船上会爆炸,船被炸坏,士兵被炸死;说还会喷火焰,如神火水泼不熄,焚人全身,转眼就烧成灰……
胆小的大臣被嚇得面如土色,主和派立时又多了好几位,纷纷说宋人的武器太厉害,闻所未闻,再战恐怕也难以取胜。
国王也偏向谈和,但给出三百万两黄金着实肉痛。虽说三佛齐因占了马剌迦海峡之利而富,积累了巨量黄金和珠宝,但也抵不住宋人张口就要三百万黄金。虽然不至于搬空王库,但还得支付被俘将领的赎金,这加起来也要十几万黄金……真赔出这多么钱,他的王座怕也坐不稳当。
要么再战?
但经历了先后两次惨败,国王实无战胜信心——连伽亚德都战亡了!何况还有注辇国的威胁,真将水师打光了,将来怎么与注辇相争?——和遥远的宋国相比,这邻近的注辇国方为三佛齐王的卧榻之患。
权衡再三的国王终于决意采纳主和大臣的建议,先派人谈了再说,没准能削下价来——这海商交易不还得谈价么,何况两国交易?在这方面,三佛齐和国王显然比大宋君主更拉得下面子,毕竟人家没有受过儒家不应多谈“阿堵物”的文化浸染。
国王一拿定主意,立刻派出口才甚利的财臣为和谈使前往negeriselat。但没过几天,这财臣却被宋人撵了回来,说三佛齐王派出区区小臣,没有和谈诚意。
随后,大宋水师开出舰队炮轰了廖内南的麻拉昆港,港内的驻兵和官员都惊惶不安,甚至有闻“雷”轰而弃城逃者。宋军舰队没费多少力就占领了麻拉昆,放出一名城官到王城报讯,扬言三佛齐若无和谈诚意,大宋帝国的战舰就将从赫里河的河口一直开进占碑。
宋军说的赫里河是纵贯三佛齐南部的大河,北端在麻拉昆港入海,向南通向三佛齐的王城占碑——从negeriselat运出的财富就是从海上经由赫里河运到王城——其河口距离王城仅三百多里,如果顺风几日就能到王城;是以,宋军战舰要从赫里河攻入占碑的消息传出后,王宫内外都一片人心惶惶。
三佛齐王大惧,赶紧任命自已的王弟为和谈使,财臣降为副使。当天,王弟在两艘战船的护送下,沿赫里河朝北航行,前往已占据了麻拉昆港与赫里河入海口的宋国水师。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