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四年正月,南宋建炎朝与三佛齐的和议正式缔结,两位和议副使——都给事中朱敦儒、户部侍郎叶梦得——却未随着和约递送而返京,被卫希颜几语“拐”到东印度洋巡游蕃国。
南洋水师一艘丙级战舰被伪装成商船,船上载着大宋的陶器、茶叶和丝绸杂帛作掩饰。舰上大部官兵扮了水手,十来名长相不太凶煞的就扮了随船商人,肤色微黑、肚子略发福的战舰统领十分符合“商船”纲首的形象;但卫希颜和朱敦儒、叶梦得并随行属吏的气质却不类商贾,遂扮成搭船游历海外的文人——这两年福建、广南多有士子出海长见识的,如此打扮倒也不惹人作疑。
“商船”从已成为大宋属地的华宋州龙牙港,穿过马剌迦海峡进入印度洋,再过安达曼海入孟加拉湾,在蒲甘国(缅甸)泊岸停留两三日后,又扬帆向西,沿着印度半岛的东海岸线向南航行。
“商船”遇港口便泊岸,水师中不乏通晓商货买卖的军士,卫希颜挑了几人随行专司到港交易,她则与朱敦儒叶梦得一行纯作“游客”,偶尔碰上大宋没有的合心玩意也掏钱买下。若是海商和蕃人交易多为以货易货,赚的就是易地而榷的差价,但卫朱叶这类游历者属于随兴购货,自然得拿钱来买。
大宋铜钱在真腊国(柬埔寨)和蒲甘国(缅甸)也能使用,朱敦儒、叶梦得等文官都颇有些自得于天朝威远。卫希颜因笑道:“我朝铜钱铸造精美,在高丽、交阯、倭国、真腊等国都受欢迎,海商从明州出发,月余即可到真腊,又有大理与蒲甘接壤,中原的圆心方孔铜钱在这些国家都能使用;甚至有高丽、倭国派人往我朝私下收购铜钱,有些不法宋商图利的,偷装出海贩给倭人和高丽人——我朝出现‘钱荒’,有部分亦可归因于此。”
朱敦儒怒道:“此等图利损国之辈,朝廷应大力缉拿,严加治罪。”
卫希颜暗道这都给事中好歹没说“片板不许入海”,倒不是个因噎废食的,便笑道:“广南水师已在沿海一带成立了海上缉私营,专事缉拿不法走私商人。此外,福建水师的筹建也差不多成了,之后即在泉州、明州一带沿海州城成立海上缉私营。”
“好!”朱敦儒捋须点头。
“商船”先后离开真腊、蒲甘时,用茶叶瓷帛换回了当地的柚木、铁木、紫檀、黑檀。紫檀黑檀的价值自不必说,卫希颜却犹看重柚木铁木,柚木质地坚韧耐腐蚀,据说是人类用钢铁造船以前世上最好的造船材料,同样铁木也是上佳的造船材料,南洋水师战舰的舰首甲板就均是铁木建造,也能用来制作造炮加工的耐磨零件或轴承材料。只用丝绸瓷器之类纯属满足个人消费欲望的玩意就能换来这等稀贵木材,那是何等便宜。这几年名花流旗下的泰昌商会往往一船船的往广州运南洋和印度洋诸蕃的木材。而同样产柚木和铁木的琼州却被卫希颜搁置了,在她眼里海南的资源那都是自家锅里的,当然得将别人家碗里的先扒拉过来才对。
“商船”航向印度半岛时,明显吃水更深了。
这个时代的印度没有统一的国家,按地域被分割成东南西北中五印度,有天竺国、西天诸国、尼华罗国、南毗国、胡茶辣国、麻罗华国、注辇国、故临国……国中又杂有一些独立邦,各有依附。没几个大宋的海商能闹明白这天竺到底有多少国?
印度次大陆的民族宗教也够混乱,佛教、耆老教和根植于婆罗门种姓制度上的印度教三教相争,这还嫌不够热闹的,又有阿拉伯商人的伊斯兰教也跑来插一脚,四种教派在印度次大陆上撕掳不清,连带惹得小国间也纷争不断,你打我、我打你,没几个年头是太平无事的。
这般纷乱复杂的地头,海商们自然不愿登岸去做生意。
注辇国是印度半岛南端最强大的国家,它的西南是故临国——莅临阿拉伯海,两国结为奥援,统治下的印度半岛南端就相对太平,成为海商往来印度半岛的贸易国。
商人们通常是在故临国交易,然后换舟至注辇,再到细兰国,然后或东往大宋,或西去阿拉伯,孟加拉湾并不是通商航线,若非卫希颜两年前就对泰昌商会有要求,这一带的海道图仍是空白,而她执著于这条航线自是存了对印度次大陆的图谋,其中之一就是冲了它丰富的矿产资源,就她记忆中所知,印度的煤铁锰矿,以及石油储量在世界都排得上号。
“商船”过鹏茄罗(孟加拉)而不入,直接航向印度半岛东北,准备登陆时遇到了第一个麻烦——找不到一个象样的港口。海边或有渔村和渔民出海打鱼的独木舟码头,但简陋得不能称为港口,只不过是打着几根粗木桩子用来拴船罢了。
卫希颜令船尽量近岸,抛锚停船,放舟下海。其中有两艘是从三佛齐水师缴获来的独木舟,全是耐水蚀的铁木橡木类硬木建造——若拆了在国内可卖出数百贯,范汝为等事后清点发现有许多烧毁在雷火弹下,一个个肉痛得直抽牙。
乘舟上岸后,脸色晒得黧黑的土著渔民都远远张望着,便有通译上前说是从遥远中国来的商人,问谁是可做主的?
朱敦儒、叶梦得等人自是打量岸上风物不提。过了会,这一带土著的酋长来了,通译先送出一匹柔滑的丝绸开道,说商船误漂流到此地,不好白来一趟,看有什么稀罕玩意可以易回大宋中土的?酋长满口答应。很快,临时的草市在酋长屋前开张。各样土产琳琅满目,有真珠、象牙、豆蔻、蕃布、木香、土产花果……还有竹笼子捉了山鸡、鹦鹉的……摆了一长溜。
朱敦儒见那番布甚是细白,摸着手感似绵,通译说这是吉贝布,柔软吸汗,用来做内衫或白袜甚好。朱敦儒便动了心,这蕃布虽说在大宋也有卖,终不如亲手从当地买回得好。孰料他掏出铜钱时却遇到了尴尬,此地蕃人不受大宋钱。
卫希颜一笑,伸手递去一枚金币。
叶梦得咦了声,“国师手中可是番钱?”
朱敦儒也不急着买番布了,拿着那圆形金钱看来看去。
卫希颜见二人感兴趣,扔了枚金币让通译买布,从腰畔月白刺锦的荷囊里又摸出一金一银三币,分递将给朱敦儒和叶梦得,道:“这银钱是阿拉伯银币,金钱是东罗马帝国金币。”
“阿拉伯?……”
“东罗马?……”
朱、叶二人及随行的七八名文吏都面露疑惑之色。
“阿拉伯的前身就是我中国所称的波斯……”卫希颜觑机对朝廷文官进行海外国情教育,说波斯帝国在唐朝初年被伊斯兰教指引下的阿拉伯帝国击溃,波斯遂成为阿拉伯帝国的一部分,阿拉伯语也取代波斯语成了官话;中唐时阿拉伯帝国是阿拔斯王朝统治,即唐宋所称的黑衣大食;而现下阿拔斯王朝已势微,大半国土被我中原唐朝灭亡的西突厥的族人率军入侵占领,建立了塞尔柱帝国。
朱敦儒等听说是突厥人的后裔就面现不屑,卫希颜笑说:“不可小瞧了这些突厥人,塞尔柱帝国拥有伊朗、美索不达米亚、小亚细亚大部及叙利亚等地,最盛时东部边境甚至与契丹建的辽国接壤……昔日庞大的阿拉伯帝国如今亦受制于塞尔柱突厥人。”
听的人面色各异,朱敦儒摇头感慨:“唐籍载高宗年间,我中原王朝曾派兵助波斯皇子讨伐大食入侵,在该国一隅之地建波斯都护府,然不久即为大食所灭……斯时为大食人侵占波斯,未想今时大食又被突厥人侵占国土,所谓因果循环,不义者焉得久长?”
一众文吏皆点头道是。
名可秀曾对卫希颜道:“春秋是儒家学说之始,原本只讲道德伦理,对天地万物的本原并无解释,因此历代儒家为补充孔子之说,无不尽力从其他学说中去寻答案——汉代儒家取六经以释‘仁’,遂成‘经学’;而我朝儒学大家则取佛老之义,以理或道为根本,如二程的学说便被称为‘理学’……”
正因宋代儒家借鉴佛老(佛家和老子)经义,所以文人们也多受佛家因果循环之说的影响,朱敦儒说出“因果”之类的话便也不以为异了。
卫希颜虽然对因果之说嗤之以鼻,但她毕竟已非当初的卫希颜,对时事看法也多有改变。譬如儒家文化,她以前所知多是被明清荼毒的那一套,到了这个时代方知不是这样。然而,国家之间谈仁义终归是虚的,拳头和利益才是道理,可不能被朱敦儒的话削了她解说波斯帝国历史的原意。遂道:“这胡人和蕃人不论仁义,凡武力强大,便以侵略他国谋夺利益,和他们讲仁义先得备好了拳头,就如三佛齐,若非被我朝水师打败打痛,岂会乖乖的坐下来谈和?”
随行在后的几名国师府亲卫连连点头,面上流露出“就是这个理”的表情。朱敦儒身后的一名属吏机灵,揣摸卫国师说这话的意思,顺着杆儿道:“这胡蕃不习我天朝儒家经义,自然不讲道德礼仪,和他们谈仁义,必得我朝军威强大,一番慑住胡蕃,一番才能教化。”
卫希颜看了这属吏两眼,认得是门下省的一名八品录事,姓程名纪,字正伦,似乎是程颐一族的旁支,遂向他微笑点头,暗中记下了。
那录事强抑心头激动,越发决意要揣摸好卫国师的喜恶,便拱手问道:“国师方才提了东罗马帝国,卑职未曾听闻过,不知又是哪个王朝?”
卫希颜顺着相问解说道:“这东罗马帝国是罗马帝国的一支。我中原秦朝将罗马帝国称为大秦,后来罗马帝国闹内乱,两个皇子夺皇位,老皇帝弹压不下,临死前就将国家从东西分开,各封给一位皇子为帝……”
朱敦儒不由摇头,“糊涂!”
卫希颜笑道:“这确是一记昏招,国家分裂了,其势便弱。没过几年,外族入侵西罗马,而东罗马不是团结西罗马一致对外,反而坐视不理,西罗马便被几个外族瓜分了,建了七八个小国(实际是十个,意大利、法、德、西班牙、葡萄牙、英国这些西欧国家即因此而立),强大的罗马帝国便被不肖子孙的内乱丢掉了一半领土。”
朱敦儒捋须叹道:“后晋石敬瑭认契丹胡虏为父,遂致我华夏幽云诸州沦落于北胡之手,契丹由之势大而欺我中原……此即:国亡必亡于内,中外咸同。”
叶梦得也叹息一声,道:“若幽云不失,我大宋又何必被动于河北之地……以致靖康之亡祸,如今国朝亦如罗马东西国般,成南北两朝廷,未知……何日能再归一……”
众人听得此,神色皆戚戚状。
卫希颜清笑一声,道:“国祸已成,徒戚无益……欲要天下归一,必得国富军强,此正为吾辈奋起之时,立大业即在当代。”
朱敦儒拊掌笑道:“好一个‘立大业即在当代’,当为吾等共勉之!”
众人悲戚神色一扫而空,转念朝廷正是欣欣之景象,方又败了三佛齐,皆作振色起来。
卫希颜接着道:“这阿拉伯自波斯帝国时代起,就以金银造币为流通钱币,罗马帝国亦是以金银币为主。每代新帝即位后便在造币,前代帝王甚至前一个姓氏建立的王朝所造的钱币都延续使用,并不作销毁或重铸,盖因金银币的规制重量多为一致,皇帝亦无忌讳,省了销去重铸的人力耗费——这与我中原王朝不同,虽然有沿用,更多是销熔重铸——若非为了省铜多半就直接毁掉了,这开国皇帝多是死要面子。”她说这话毫不避讳,听得众人都面面相觑不敢接口。
朱敦儒微咳一声,道:“唐亡之后,中原诸国并立各相铸钱,有铸制太劣的,亦有含铜过低损民的,我朝开国后,太祖、太宗令销熔重铸北汉后蜀南唐之钱亦是必须。”
卫希颜只一笑,不在这个话题上多费唇舌,道:“在阿拉伯、罗马这些帝国所属的西大陆,大小国家和独立的城邦林立,属于不同的君主统治,但阿拉伯和东罗马的金银币在西陆国家和城邦中皆是通用无阻。”
她语气顿了顿,“我大宋海贸之盛更胜于大唐盛世,与海外诸国的通商必会越来越多,而大宋铜钱能在辽金夏、高丽倭国交趾(越南),乃至三佛齐、注辇国使用,却不能被阿拉伯、罗马所属大陆的国家接受——大食商人来我朝交易,除了易回丝绸瓷器货物外,多贩金银运回国内,缘何?——
“盖因铜钱非贵重金属,价值不高,远蕃之人不愿用之,而金银却是贵重之物,中外皆珍之。不仅如此,阿拉伯人尚可赚金银易地的差价,譬如从我朝运回一两金即可造十三四枚金币,再以这十三四枚金币在本国购货,作价超过一两金,再卖与我朝商人,获利何止原来的一两金?……如此循环,我朝金银流失海外,其损失更甚于铜钱,然朝廷却不以为钱而无重视也!”
众人均是头次听得这等说法,不由一时惊讶一时不信;唯叶梦得主事户部,于银钱之事上较旁人瞭解更深,不由微微点头,神情隐隐现出凝重,问道:“卫国师既明此理,可有解决之法?”
卫希颜淡淡一笑,道:“我天涯阁历代传人皆须行走海外游历,以增广见识,体悟天道,有关阿拉伯、罗马等国之事为吾阁前辈笔记所载,且我朝海商也各有见闻,某综而辨析,方知万里之遥的他国史情风物;然则,知情不难,难的是借鉴、反思。……所谓他山这石、可以攻玉,户部人才济济,想必集思广益之下,定有所获。”
她未直接答复叶梦得,众人却皆不以为异,即使来往蕃人听不懂宋话,但亲卫吏随十余人,纵有良策也不宜此时说,叶梦得有此问不过一时情急罢了,自是打定主意回头再向卫国师细询。
他分掂了掂左右手的金银币,暗作思虑:这蕃人的金银钱颇轻,和我朝宣和年间所铸的小平钱相当……按时下金银与钱的比价,这一枚金币约作三千文钱,银币约合二百文,其重却仅当一钱,携带岂不便宜?……一枚金币便可抵面值一贯的三张交子,还免了商民兑换交子的不便和兑付抽成,如此,何需用那纸交子?
蔡京王黼当政时交子贬值的危害叶梦得犹记在心,若铜钱不缺,朝廷岂会被逼“以纸代钱”?
后世史学家一说起大宋的交子多为赞声,说咱中国从宋朝起就有了纸币,这是世界最先!其实这真没什么好骄傲的,纸币老早有了,但真正意义上的银行呢?——金银铺、钱庄、银号都不算;即使将清朝的帐局认作银行,也是十八世纪三十年代的事,比西欧晚了五个多世纪。
此时的户部侍郎恨不能废了交子,心念转得更快:这金银币重轻值小,便是以耕夫细民之财亦可拥得几金币或百十银币……使用时又勿需如碎银般量秤,也不必用铜剪将锭银或饼金绞碎用……其利甚多,当须细细忖量……甚至可由此解决朝廷久困的“钱荒”之弊?
户部侍郎的心头立时热了,若竞得此功,他便是青史留墨的流芳名臣。
卫希颜见二人指间夹着钱币摩挲良久,笑道:“这金银钱某曾换得百枚,朱都事和叶侍郎可带两枚回官署,让门下户部的同僚们也瞭解下外蕃的钱制。”这话即撇清了行贿之嫌,将送钱扯成公干。
朱敦儒呵呵一笑,举着二钱道:“这番钱铸得边缘不齐,比不上我大宋铜钱。”
叶梦得却在琢磨,“这阿拉伯人和东罗马人如何铸得这钱币?或是和我大宋熔铸之法不同?……若有铸模,浇熔注入,岂会造成边缘不齐?这蕃国的造模技艺恁的低劣?”
“自然不是用熔铸法。”卫希颜解说道,“某在广州视军时,因探察阿拉伯人的航海图,见过住在蕃坊的几名阿拉伯商人,曾聊起巴格达的造币机……西人用的是压铸法,与我大宋的熔铸法相比,各有利弊。压铸造币速度较快,但难的是压铸模子必须质硬,否则压得几回便会磨损;并且固模是桩难事,所以有时钱币的两面会错位;然我朝铸钱法亦有弊端,从熔铜到灌范入模,铸一范钱多少得需三月时间,太耗时日人工。若钱监的铸匠能解决西人压铸币的两大难题,则铸出钱质好又轻省快捷,又能节了朝廷开支……”
众人或微微点头或沉吟不语,随行文吏如门下录事程纪这般心思活泛的便不由暗想:卫国师说这许多,莫非有铸金银钱的想法?户部两三位文吏的眼底都闪了闪。
叶梦得听得入神,手心捏着的金银钱币竟渐渐攥出汗来。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一贯铜钱有多重呢?
一贯钱即1000文铜钱,若按一枚钱重4克计,一贯即4000克=4公斤。腿上各缠两贯钱就能当练飞毛腿了……这古代花钱也是力气活呀。
话说大伙儿们节日快乐……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