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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8 帝王心术(1 / 1)

三月中,南洋水师的两艘战舰自东海口驶入杭州湾,泊于京师东门外的钱塘江码头,朱敦儒等人再换乘官署河船,经西南水门入城,水上行了约四里余,江船驶入纵贯京城南北的大河水道,折南行往皇城方向。

皇城已于年前迁到南边的新皇城。新皇城在前吴越王宫旧址兴建,南北三宋里,东西一宋里,北有两门:和宁门与东华门。大河水从东华门的左侧水门穿入皇城,距水门的二里外,就是都亭驿的驿楼馆舍。

丁起率众给事中和六部尚书侍郎在驿馆东北的驿亭迎候朱敦儒一行。驿亭前方建有石拱桥连通大河东西岸,各有泊船码头。官船在都亭驿码头落岸。众官相见各有一番寒暄。

因已过申时朝班,除朱敦儒和叶梦得随内侍入宫觐见外,余人各回各地儿。

外地文武官员到京述职朝贺,可住朝廷驿舍。京城内的驿舍除都亭驿离皇城近外,其余距皇城都远,觐见不便。而都亭驿除接待外国使臣外,对朝廷官员的宿留有时日规限,且官舍布置简省。范汝为等水师将领嫌都亭驿规矩多,早有了去处,一拨子人呼喇喇涌到卫希颜的国师府住下。

晚上,这一行人又群涌着去京城最大的北瓦子寻乐,更深方回国师府歇下。

翌日,朝廷诏旨下,晋升范汝为诸将官阶,并有金银丝帛御酒封赏。早朝罢后,诸将听宣入宫,在大庆殿与垂拱殿之间的延和殿侧阁相候。赵构一一召见诸将,均面带亲切,温言嘉勉。

徐靖、张公裕等水师统制都是首次觐见天颜,心中激动,见皇帝和颜悦色,警惕心便轻了,却还记着范汝为的严厉提点,谨慎奏对。

时近午时,赵构在御花园赐宴众将,由教坊司进献乐舞。

水师诸将开始都还拘谨,见皇帝当先一杯饮尽,又谈笑慷慨,便略略放松。众将喝的是蜀贡剑南春御酒,酒劲强,又用的是越瓷釉青深底阔盏,每盏份量均足,喝了十几盏后性子便放开来。皇帝频频举杯劝酒,众将饮着醇香御酒,听着靡靡丝竹之音,欣赏美人翩跹歌舞,渐渐地有四五人都喝得有些熏熏然了。

赵构饮得是蔷薇露酒,酒劲小,即使狂饮一斗也未见得醉。他一边笑谈举杯,一边不露声色地观察众将神色,见有两三名将领瞪着双眼直盯宴席中貎美细腰的舞伎,皇帝唇边流过笑意。

宴终时,赵构笑道:“众卿常驻海外,劳苦功高,此番赴朝可于京中多留时日,一赏京师繁华。卿等身边无家眷婢女侍奉,京中起居颇为不便,朕赐卿等宫女各一名,以作平日侍奉之用。”

众将均愕。范汝为一惊,正要起身措辞推拒,赵构已微笑吩咐身后内侍:“康履,让人都上来。”

“诺!”

须臾,一行七八名袅娜娉婷的宫女便从廊庑下转出,走到宴席前面向众将,皆穿着粉红或翠绿鲜色襦裙,外穿妆花褙子,发插碧钗玉环,鬓簪鲜花,容色妩媚娇丽,美目一流勾人魂儿。水师将领中立时有两三人心被挠得直痒痒,眼珠子便睃向水师都统制。

范汝为观麾下众将神情,有沉吟不语的,有面带犹豫的,也有喜形于色的,他暗忖:若在这当口推却,不知皇帝还有何后招?倒不如先接下了,回去后再作处置。遂起身抱拳,道:“臣,谢陛下恩赐!”

其余众将立时随着起身,齐声道:“臣等谢陛下恩赐!”

未时三刻,众将各领着一名新鲜出炉的侍女拜谢离宫而去。

回到国师府,范汝为让国师府管事云贺将九名宫女带下去安置了,领着众将去歇榻的东院。

东院三间上房,东西厢各四间客房,范汝为自是住了正房。八名将领不约而同跟着范汝为进了他歇榻的正房前堂,围着紫檀大理石镶面的八仙桌坐下。

徐靖忍不住当先开口,“范帅,官家甚么意思,赐咱们一人一美女?”

范汝为冷着脸,“这些都是耳报神。”

耳报神?众将面面相觑。徐靖眼珠子一转,嘿了声:“娘的,原来是眼线!”一拍桌子,“老子回头就处置了那小娘们。”

张公裕想得比他细,摇头道:“不可,这是官家赐的人,咱们不能任意处置。”

徐靖瞪眼,“那怎么办?难道老子还得上香供着?”

第三舰队的都统制王彦恢论年龄最小,平素却是鬼主意最多的,摸着下巴笑嘻嘻说道:“既然是陛下恩赐的,咱们安心享用便是。不过,暗底里得防着!咱们回水师后,按军规不得携带家眷婢女,就在京里租间屋子安置了便是。”

徐靖哈哈大笑道:“你小子,这法子好!”

第四舰队的都统制冯镇却苦着个脸儿,“听说京城房屋贵得离谱,咱们人在南洋,却得在京城租屋白白养着个女人,这算啥事哟!亏,亏大了!”

王彦恢贼笑,“谁让你租贵屋来着?楼店务的房子分上、中、下三等房,咱钱少,赁下等屋一间就好。”他说的楼店务又名店宅务,乃朝廷所设,专司官有房屋的经营和修缮,向百姓出租房屋并收取租金。

范汝为摸着大胡子点头,“这确是个法子,但住得太差亦不好,毕竟是官家赐的人……这样罢,就租间中等的。七郎,中等的赁钱大略是多少?”

王彦恢眨巴着小眼,“范帅,末将只知楼店务应该有贱价的房子,但具体价钱多少却是不知……不如,叫云管事来问问?”

范汝为道:“这个回头再说。”当下问起八人在延和殿应对时的情景。

众将一一答了。这一问一回中,有人便咋摸出味来。徐靖嘿嘿一笑,说道:“范帅,俺瞅着官家问卫帅领军的事体尤其多……”

范汝为冷笑一声,直言不讳说道:“自古掌军权者哪个不遭人主之忌?”

众将心里均一震,互相望了一眼。

范汝为冷飕飕的目光扫过八人脸面,道:“太祖以武立国,是以武将历来为朝廷所忌,地位亦低于文官。自卫帅掌军机后,武将的地位方有提升。没有卫帅,就无我等今日……”他目光凶猛如虎,“你们记好了,谁敢谄媚皇帝,乱碎嘴子,休怪我翻脸无情!”

众将霍然起身,宣誓剖心。

徐靖一脚蹬翻锦杌,横眉挥拳道:“范帅,谁他娘敢阴沟里使坏,老子操刀剁了他!”主立夏,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瞪向其他七人,仿佛看谁不顺眼就揪出来。

张公裕一脚踹过去,“你娘的,瞪老子做甚!老子又不是钻阴沟的!”

七人大笑。张公裕朝王彦恢、冯镇使了个眼色,三人忽然齐齐扑过去揍打徐靖,嚷着:“叫你小子乱瞪!”

范汝为摸着胡子直乐,又叫起两名统制去侧屋的耳房取来酒碗。

须臾,九只哥窑青瓷大海盏摆到大理石桌面上。范汝为从屋角拎过来一坛红绸泥封御酒,撕去封口往海碗里哗哗倾酒,“来,来!这御赐的贡酒不喝白不喝,都一碗干了,不许装熊!”

众将大笑,顷刻行拳的呼喝声四起。

***

皇城内宫,福宁殿。

福宁殿是大宋历代皇帝的寝殿。赵佶时慕神宗熙宁变法改“福宁”为“崇宁”,赵桓登基后改回“福宁”,而赵构为帝时初以“崇宁”为殿名,后也改回“福宁殿”。

福宁殿的内殿是皇帝寝卧处,外殿则是皇帝闲朝时召见臣下的地方。赵构坐在紫檀龙首御案后,颜面有些阴沉。他才刚召见了门下省主事纪源,心绪不是太好。

纪源与内侍副都知冯益沾着点亲,由冯益引荐到御前,成为赵构安在门下省的一名“亲事官”。

“亲事官”是皇城司——前身为太祖设立的武德司,太宗时改名皇城司——的官职,俗称“察子”。皇城司亲事官的职司为刺探:一为刺探军队。东京驻防禁军甚至殿前诸班直内都有皇城司的探子,每日都要将禁军的情况详细上报。譬如仁宗时,有位金枪班的班直喝醉酒后说了些大不敬的话,隔日即被皇城司逮送开封府,不久处死;二为刺探民间议论。神宗时,因变法民间谤议朝政者众,皇帝遂派皇城司的察子四下查探,凡听到谁谤政就立即逮捕,前后下狱者达数万人之多;三为刺探官员。从皇亲国戚到诸司仓库,都有固定的察子负责监视。譬如,太宗时怀疑东京常平仓官吏污弊,派皇城司察子潜入探查,果然查出有贪污情事,交付大理寺定罪。

赵佶当政时,皇城司扩到三千多人。尤其郓王赵楷勾当皇城司公事时,京师察子四伏,朝中大臣的房宅之外少有不被监视的,素为朝臣诟病。建炎初年,赵构甫登基,百政待兴,因着紧于朝事措置和军机变革,重建皇城司还提不上纲程,且很多官署因节俭用费而裁并,赵构自是不好提这档子事,况且当时建皇城司也非紧急之务。

至建炎二年,赵构欲重设皇城司,丁起委婉表态不支持;而朱敦儒、胡安国则反对极甚,进言说:“朝廷纠绳百官有台谏,违律不法有大理寺,何以皇城司当设?”朝中文官泰半对皇城司无好感,谁愿意身后被双眼睛暗盯着?皇城司的重设遂被搁置下来。

赵构自是不甘心,没了皇城司,就如失了外朝的耳目。经百般思虑后,遂费心费力在三省六部诸寺监逐一安插或录进下层吏员充任皇帝的“亲事官”。纪源入“亲事官”名录已两年,初为门下省九品令史,因办事周全无遗漏而升迁刑房主事,去岁迁至六房之首的吏房主事,为人稳重谨慎,查事细微,是颇得赵构看重的一员“亲事官”。

但纪源南洋之行并未带回皇帝想要的情报,他不由皱眉忖思:究竟是卫轲行事太密,还是纪源查事不周?

良久,他命内侍传来内侍副都知冯益。

冯益是康王邸旧人,行事机灵,且交际圆滑,常在王府外替他办事,颇得信重。赵构为帝后即重用王府旧侍,以康履为福宁殿主管,以蓝珪干办后苑造作所,以冯益干办内东门司……但建炎二年六月,赵构以冯益办差不当的由头,将他从内东门司调到御药院。

虽说仍是干办,但这一司一院的地位却大不一样。内东门司职掌宫人和宫物的进出,是个油水司,而御药院却算得冷门司,并且入宫药物均得御药院的内侍黄门先尝了无事才得入簿,有一定的风险性。从油水司到冷门司,自然算是贬了。曾嫉妒冯益干办内东门司的内侍们幸灾乐祸,皆以为冯益失了宠。

孰料,方半年,冯益便因干办御药妥当而得嘉升,品级由内侍押班升迁副都知,似乎重得官家宠信,内侍宫女皆暗底揣测冯大官将重回内东门司,岂不是要与现干办内东门司的曾大官争宠?

让内廷众侍人再度跌落下巴的是,曾安石的内东门司坐得稳稳的,而冯益也未见与曾安石相争——难道就这般不起风浪?内廷无不暗下称奇。

然而,内中无人知晓的是,这位疑似被“贬”到御药院的冯益却是得了皇帝的秘密委任——勾当亲事官公事。即:以干办御药院暗行皇城司职事,借御药院干办有权时时出宫查办采买内廷药材补品的机会,顺当联结内外,进行皇宫内外的讯息传递而不引人注目,并在宫外暗下招募京师无赖和闲汉为低级的察子,职司宫外刺探事。

赵构宣召冯益之时,这位秘密皇城司的头子正在宫内御药院当职。闻召后,急急趋至福宁殿,入殿后伏地拜倒,口呼:“臣,冯益,叩见官家!”

宋代的宦官和其他朝代不同的是,品级为押班以上,或被予朝外干办公事的,皆可向皇帝口称“臣”,冯益如此拜称并未逾制。

赵构微微颔首,“起来罢。”

“诺!”冯益起身叉手恭谨而立,便听官家略带低沉的语音道:“派察子监视南洋水师九将的进出,一个不得落下。朕要见到他们每人每日的行踪言谈。”

隐于水底下的皇城司勾当公事迟疑了一下,叉手俯首道:“禀官家,国师府亲卫都是身怀武技的高手,耳目聪敏,臣辖下的察子只能伪装货郎游贩在国师府附近的街巷巡走,不便进府探察。如此,南洋水师赴京武将在国师府的讯息很难刺探到,若强行突入,恐不但未成事,且被人所擒,漏了口风。”

赵构沉默了一会,道:“……国师府内,朕自有计较。你管好府外事即可。”

冯益恭“诺”一声。

赵构起身负手走了几步,倏地转身,沉声问道:“前些时,朕命你暗里招募武林中人……办得如何了?”

冯益眉毛一抖,回道:“禀官家,京师武林为名花流把持,对行走京城的武林高手小人等难以及时查清和名花流无甚干系……为谨慎行事,花费的时日便多了些。”

即是说还未招募到合意的人!赵构心中不痛快,开口想责斥,转念又压下,名花流啊……他暗叹了口气,这江南第一帮会若为他所用该多好!脑中不由浮现心心挂牵的那女子挺秀卓然之姿。只是现下,还不是时候……赵构在心里默默道。

须臾,赵构重整心绪,道:“江湖浩大,总有窘迫潦倒的无门无派之辈,朕再拨给你五千两金、五万两银,予你一道出京干办御药的手诏,你出京往南去……官府不是有缉捕飞天贼盗之类的?就招这种。”

冯益惊叹一声,叉手道:“官家圣明!这些飞天大贼轻身功夫好,最适合干潜入、跟踪的活儿,臣真真是愚钝了,竟没想到这点。幸得官家指了明路,臣顿如拨开迷雾,心底豁然亮堂了。”

赵构乜眼哼了声,却也被捧得心里舒服,淡笑道:“既然亮堂了,还不滚去办事?——你下去后先作准备,先将京里的事妥贴了……范汝为等在京中待不得多时。届时,朕再予你手诏出京。”

“诺!”

冯益躬身退出福宁殿,眼角瞥见干办内东门司的内侍押班曾安石笼袖立在百步外的廊庑下,想是在那处等候宣见已久。他侧头看去时,曾安石双手一拱,向高他半品的内侍副都知行了半礼。冯益却撇了下唇,冷笑着走了出去。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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