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起入内看见宋之意,微微一怔,旋即神色如常。
“参见主君!”他执礼甚恭。
丁起位居宰相后,在名可秀之前称呼渐变,由“属下”至“臣”,由“宗主”至“主上”;宋之意入朝后,“主上”之称又成了“主君”。这称呼上的变化隐晦地反映了丁起微妙的心思。
名可秀的追随者安□朝廷渐多,地方官员且不论,单以京朝官来讲,位高权重当以宰相丁起为首——卫国师身份特殊,姑且不提——其次是御史中丞赵鼎,再次是礼部侍郎宋之意、兵部郎中谢有摧……有些人的身份隐在暗处,丁起未能尽知。但就他所知的这几人中,若论追随名可秀的时日属他最短;若论与名可秀的相处,他亲近不及宋之意,相知不及赵鼎,也不似谢有摧般有名可秀幼时即护持的情份……他比不了这些,唯有比其他人更恭谨。
名可秀对这尊卑之礼不太看重,但人各有性情,丁起的微妙心态她也能体察几分,暗底里一笑置之,仍如往常般相待。
“坐。”她随意挥了挥手,便打开丁起递上来的头份折子。
丁起侧头朝宋之意打了个招呼,方退身在书案左下首的檀椅坐定。
礼部侍郎唇边噙着笑向宰相拱手见礼,之后走去一边的休憩茶位,提起搁在红木茶架上的戗金刻松枝的铜壳暖水釜冲了两盏茶,端了一盏过来递给丁起,行止潇洒,又带着两分随性意味。丁起微微垂眉,双手接过去,谦和笑道:“劳烦宋侍郎。”礼部侍郎洒然一笑,“丁相客气。”
名可秀一边览阅折本,眼角余光扫过两人的互动,黛眉不着痕迹的一蹙。这两人客套多过礼节了……或许,暗底还有相较之意?
她唇角牵笑,暂且不作理会,看完这份,心头暗赞了声丁起能审时度势,抓住这个时机推进暗谋已久的官制变革。
这个时机是指清流和皇帝的异动。
去年五月时,学士院的两位翰林学士即上书赵构,说朝廷确定了宰相、辅相之职,然政事堂至今仅一相,宜早擢德才有资者佐贰宰相,使朝堂处事决事更周云云。
这意思说白了,就是指当前政事堂唯丁起一相独大,不利于相权制衡。
这自然合乎了赵构的心思,做皇帝的没谁愿意某个臣子一手独揽朝政大权,即使腹心之肱骨也无例外。便如赵佶这等经年不朝的“懒官家”也对祖宗传下的那套朝臣制衡之策用得娴熟,蔡京权重便以赵挺之制,继以张商英、王黼制,将政事堂诸相的任免掌持自如。
学士院的奏本被赵构留中不发。之后,江南、两淮大旱,丁起于赈灾济荒上布政得当,有条不紊,学士院的章奏便沉寂了下去。然而,七月时,赵构以“经学深醇、讲经精深”为由,将兼职皇帝经筵侍讲的给事中胡安国进龙图阁学士、朱震则迁翰林学士。十月,又以胡安国为翰林学士承旨,即学士院的长官。
学士院全称是翰林学士院,其职官为翰林学士、知制诰。学士不掌实权,仅是皇帝的咨政顾问,带“知制诰”的翰林学士则分了中书省的中书舍人之权,可为皇帝起草诏书。因翰林学士近侍皇帝备以谘事,和宰相的外朝相对,又被称为“内翰”,往往因皇帝的信任而出任执政。
赵构虽未批复学士的奏本,却先后擢朱震、胡安国为翰林学士、学士承旨,即隐约表明了态度。
因此新年过后,徽猷阁直学士范冲便上了道奏折,分别荐举吏部尚书李纲和学士承旨胡安国为尚书左、右丞。
这尚书左右丞原为尚书仆射的副职,职掌尚书省的督省政务,左丞负责左三部(吏户礼),右丞负责右三部(兵刑工),并非宰相之职,但宋神宗的元丰改制取消了原来的副相——参知政事,而以尚书左右丞代之,此后,尚书左右丞便等同于副相,可入政事堂参政议政。
学士院奏举李纲、胡安国为尚书左、右丞,既是出于士大夫对相权制衡的考虑,更是缘于清流派对丁起处政的不满,尤其谤议他未力阻制举的更弦易张,致商贾工匠之流也能立于官仕,有坏朝廷纲纪和士儒之道,荐李纲、胡安国为执政即是分丁起的相权。
名可秀嗤然,心道:先为副相(尚书左右丞),继而便是为次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赵构与胡安国等清流党的心思并不难猜,不会坐视政事堂一相独大的局面维持下去。
若非希颜挑起的三佛齐战事搅乱了朝堂,赵构必是早已命知制诰起草李纲和胡安国除任尚书左右丞的诏书——下到政事堂丁起岂有不副署之理?除非能举出这二人不具执政的资格,但这是站不住脚的,且不论李纲曾任过尚书右丞、现下为从二品的吏部尚书;便是胡安国以正三品的翰林学士承旨之职,也断无不可任执政的道理。
此时值三佛齐和议事毕,且希颜先战后奏引起谏官弹劾应罪不应功的争议也已落定,授任执政之事必会提到赵构眼前,丁起适时提出三省改制,便是化被动为主动的应对之策,看似迎合圣意,实则内中真意不在于分权,而是加大相权。
名可秀合上奏折,笑道:“这本改制疏呈上朝堂,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丁起将手中茶盏搁到侧边几上,拱手恭谨道:“三省之制自蔡京总政后,早已不复元丰改制之意;且其弊元丰改制亦未能尽革,迟早应改,臣不过适时提出罢了。”
名可秀看了眼正悠然喝茶的礼部侍郎,说道:“之意,擎升这道折子你亦拿去看看。”又对丁起笑道:“三省改制牵连甚广,当集思广益、群策群力,方能体察完备,不致疏漏。”丁起自然应声道是。
宋之意走过来将折子接去。名可秀又叫进铁丑,吩咐派人去接赵鼎。
礼部侍郎一边看折子,一边心头忖思。
丁起的三省改制首先是废除三省长官——尚书令、侍中、中书令,这三个官职名号因为品高位重,常作为功臣旧勋的荣誉加衔,不作为实职。奏疏道:“形同虚设,可废之。”如此,尚书左右仆射、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即成为三省的正长官。
其次,他提出以尚书左右仆射“同平章中书门下事”为宰相,取消中书侍郎、门下侍郎之职,改设参知政事,不领中书、门下事,专为政事堂执政副相,尚书左右丞则不变,仍领左右三部为副相。
乍一看,丁起的改制和元丰改制并无多大差异。
元丰改制,神宗设中书、门下二侍郎,以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代行侍中职事,相当于首相;以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代行中书令职事,相当于次相,二相并称宰相;若单除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则等同于副相。同时,取消参知政事,以尚书左、右丞代替参知政事,相当于副相。名义上是恢复三省,实际上趋于一省。
丁起的改制也是三省之权趋于一省,但更进一步——取消门下、中书二侍郎,复立的参知政事不领中书门下事,即相当于二省没了长官,而以尚书仆射加上“同平章中书门下事”的衔头,即意味着尚书仆射同领中书门下二省长官的职权。如此,三省事权更趋于尚书省,完全的以尚书省长官通领三省事。
先时,中书侍郎因向皇帝请旨,更近于皇帝,因此政事堂的决策中枢仍在中书省。但依丁起的改制,则意味着决策中枢从中书省移到了尚书省。
三省之制是以“中书决策、门下封驳、尚书行政”,丁起的改制却是将决策和行政权统归到尚书省,有点近似于后世的内阁。
宋之意虽不知后世的内阁,却是乐于见到这般改制。宗主的意思早就明确:相权要加大,皇权要制约。为何?——宰相可天下选贤,不贤者可罢黜;皇帝却有血统限制,可选面不广,譬如赵佶这种昏君就是矮子里面拔高的选出来,即使昏乱之极也不能如宰相般可行罢黜。是以,奸相之害远不如昏君为害之甚!
丁起的改制疏写得全面,宋之意自忖除了细节可商榷外,大节上即使他来写也不外乎如是。起身将折子递回书案上,笑道:“丁相的改制策略极当,臣无异议。”他回头看向丁起,“给事中那里恐怕不易通过。”
丁起道:“给事中若驳回,当付于廷议。”廷辩通过,便可颁敕施行。
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是对说服几位重要的朝臣有信心,如都给事中朱敦儒、吏部尚书李纲、新升的户部尚书叶梦得,加上同属一个阵营的御史中丞赵鼎、礼部侍郎宋藻的支持,即使谏官异议,胡安国等人反对,也足以让皇帝下决心了。
更何况,此等改制非是将相权集于他一人之手,设参知政事、尚书左右丞即是分了相权。只要能起到制衡相权的作用,皇帝又岂会多去在意朝廷中枢是在中书省还是尚书省?——自元丰改制后,三省已趋同一省,皇帝朝臣皆习以为惯事。
因此,丁起对这份三省改制疏的通行是颇有信心的,暗忖主君此时召来赵鼎,必是提前通气了,省得廷议时御史诘难。
却见名可秀打开折子,提笔蘸墨在折后空白处书了几行字,含笑递出。
宋之意忍不住凑近去齐观。待看清那几行字,不由抬头和丁起对视,两人眼中皆是惊愕。
作者有话要说:说明:
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为首相,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为次相——这个容易混淆成左仆射兼中书侍郎、右仆射兼门下侍郎,前文或有错误处,在此做个订正。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