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先前的剑拔弩张后,殿上一时安静,两府宰执都闭了口,御史中丞也敛目静立如柱。
赵构端坐在鎏金御椅上,目光缓缓扫视殿上朝臣,心里有着无法言明的失望。
这殿上的十一位臣子,是他的丕柱之臣,却无一人能深体圣心,为他排忧解虑。
周望虽有小聪明,但不具大才,惟忠心可取,放在政事堂可为耳目,察知宰执处政及诸相间的分隙,掌持兵部则不虞会与枢府勾连,但终究不堪大用。
范宗尹有大才,也有通变之智,但而立之年即登辅相,终究缺了历练,少了稳妥,还需磨炼几年方能大用。
政事堂其余诸公,丁起既有宰相之才,也有宰相,有他执掌政事堂,赵构当不虞多虑国家大政,遗憾的是这位宰相行事太稳太妥,不会和枢府太近,却也不会和枢府生隙,维持两府的稳定是丁起顾虑的大局,赵构心里十分清楚他的宰相不会为了一个火器作而和执掌军机的枢密使对立。
吏部参政李纲是直臣,直臣如剑,可正官风肃朝纲,却不可为君王私用。
户部参政叶梦得是赵构欣赏的财臣,户部有他就不虞国库亏空,但可恼的是在钱事上对对皇帝也无情面可讲,赵构曾想挪用十几万贯宽裕下内库,这位户部参政却以更加恭谨的姿态说出委婉的拒绝,偏生理由周全,堵得赵构无话可说,因其谦卑的态度还无法生恼——这般臣子,也无法为赵构私用。
余下的两位辅相胡安国和朱震,是清流儒臣,看重君臣纲常,事君以恭,但这类清流儒臣更以“社稷为先”,重君子之德,绝非“惟帝命是从”的臣子。
赵构忽地有些羡慕父皇当政时有个蔡京可用,虽说贪婪且滥用私人,但治政有才又能体用圣心意,急帝所急,思帝所思,如臂使指,何曾如他这般受大臣们掣肘?
他欠了□子,英气的脸庞仿佛不带表情地看向御史中丞,御史台不被两府宰执把持,历来是皇帝制衡两府所用,有时甚至充当了皇帝的刀——赵鼎这把刀不怎么合赵构心意,但在没有趁手的之前,也只得先拿来用一用。
察觉到皇帝的目光,赵鼎暗里皱了下眉,陛下是要他说话?
御史纠察百官过失,他开口就意味着问责,如周望这类小人窃居辅相之位,就当劾之,但沈元一案明显和卫国师无甚干系,皇帝却放任范周二人,这是针对卫国师?
赵鼎心里有些恼怒:御史台是匡正监察之台,不是皇帝揽权之器。
赵构深灰的眼睛盯着他,眸色仿佛变得幽黑。
赵鼎沉敛的方眉下目光一闪,略加权衡,出前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沈元被刺案乃北廷处心积虑的谋划,其目的是劫人,因劫人不成方转为杀人,手段狠辣,其心可诛!火炮乃攸关国朝之锐器,火器作理应严加防卫,但作丞在试炮场途中遇袭,可见防卫措置仍有疏漏,对此枢密使负有督察之失;但枢密使卫轲此前远在南洋御蕃,督查不周亦事出有因,臣以为,可按失察之责罚俸以作惩诫。”
赵构的眼神已经沉了下去。
御史中丞沉厚的声音道:“臣以为,当前至关紧要之事,当是尽快加派人手奔赴韶州,护卫重要作匠的人身安全,不可再有损伤。”
李纲、朱震、胡安国三位参政都微微点头。
李纲皱着浓眉,禀道:“陛下,御史中丞所言甚是,朝廷宜立作措置,先就近从广州调兵布防,以免再生变故;其后,再从京营调千名军士赴韶州防卫。”
李邴却摇头,“普通军兵只能护外围,防不住神出鬼没的杀手。沈元身边的四名护卫是重金雇请的高手,却在被袭中三死一伤,可见劫杀沈元的刺客身手不凡,枢府推断必是为北廷所用的惊雷堂所遣,此等武林高手非普通军兵能挡……”
“护卫之事稍后再议。”
赵构压抑住心头的烦躁截断李邴,目光看向拢袖立在诸相公之后的谢如意,挑眉问:“大理寺以为如何?”声音带着几分冷锐。
谢如意一惊,他原是七窍心肝的人,从先前殿中剑拔弩张的态势已揣摸到皇帝暗藏的心思,但他无意做皇帝“腹心”,范宗尹乐意由得他去——出头的椽子烂得早;然而此刻皇帝明明白白地点了他名,这是不容他退避了。
卫希颜清透眸子掠了出班答禀的谢如意一眼,目光如若实质般锋利,让大理卿一个冷噤。
谢如意刹那间心念数转,躬礼禀道:“回禀陛下,臣以为御史中丞所断甚当,枢密使卫轲负有失察之责,理应罚俸三月以惩。”
罚俸三月?!赵构脸色一冷,目光阴沉地盯着大理卿,咬牙暗道:好你个谢如意,说你聪明你倒真个聪明,想哪边都不开罪?
谢如意仍半躬着未直身,赵构语气森然,“大理卿还有话说?”
“陛下,臣还有本奏。”
“何事要奏?”谢如意,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谢如意沉声禀道:“启禀陛下,臣以为,枢密使职掌朝廷军机,又身负靖北驱虏之任,府务繁重,对火器作的防务发生失察亦属可谅。之前,谭广以军器监贩利,所幸火器作未隶属其下,否则难保火炮早被逮利贩出,如今谭广并一干贪腐属吏尽皆获罪,新判军器监程瑀正直忠信,经其整肃上下一清,由是,臣奏议依国朝旧制将火器作统于总造戎器的军器监之下,如此既可为枢密院减轻责累,军器造备又可按职权统辖,一举两得……”
赵构心头欢喜不胜,这谢如意果然是聪明臣子,是深体圣心的“如意”之臣!
他手掌心攥压着御座的鎏金龙头扶手,透进肌肤的冰凉之气冷静了激动的心绪,深灰的眼眸缓缓扫视殿内群臣,试图从那些或惊或喜或挑眉的表情中窥得诸人的心态,“大理卿的建言,众卿以为如何?”
皇帝的脸色由阴转晴,殿上群臣看得分明,看来大理卿的进言深合圣心,几位宰执的神情都有些凝重,朝中哪个不知火炮是卫希颜一手打造,归到军器监统造说得好听,实际就是“抢权”!
周望喜形于色,归到军器监不就是归到兵部?这可是大功一件,还能得官家青眼相加,观沈元、高惇便知;当即大声应和:“陛下,臣以为大理卿所奏甚当!”
范宗尹早就懊悔先前会错了官家心思,又被卫希颜激怒而火急攻心,一时迷了心智方提出那般昏头奏议,正思虑着如何亡羊补牢,见此时机立即道:“陛下,臣以为,火作器归军器监统辖其利有二:一则职权一统,令出一衙;二则作匠物料统配大有便宜,如用炭、用铁等都可作统一筹划,省却因分属不同造成的人财物耗费。”
他和周望相比终究高出一筹,不仅赞议而且将道理说得分明,赵构脸色更见温和。
工部参政朱震略一思忖,暗想枢密院公权不是坏事,颔首赞同道:“统归一衙后,人料调配方面确可减省。”
赵构心头一松,朱震开了口,胡安国多半不会反对,如此政事堂便拿下大半。
胡安国比朱震想得深,他赞成枢密院适当分权,也放心程瑀掌持军器监,但上面的周望却不是个省心的,偏生此人充当了皇帝在政事堂的“眼目”,不便劾罢,与其换上个比之能干的“眼目”,倒不如由着这位尸位素餐——否则三司会审倒卖军械案时周望岂能脱身?说他清白鬼信?胡安国头个不信,十之**是卫轲故意留了手,省得兵部来个厉害的和枢府相争。
转念间胡安国已心生一计,奏道:“陛下,臣以为,御史中丞和大理卿均言之有理,枢密使卫轲有察失之责,可罚俸以诫,按故制将火作器归辖军器监亦是良策。……不过,诚如枢密使所言,火炮是能克制胡虏铁骑的锐器,比之神臂弓更强百倍,臣以为军器监的地位突显重要,不宜再隶于兵部之下,臣奏议依回旧制……”
旧,旧制?……周望如遭晴天霹雳,耳中嗡嗡作响,心内大喊:不行!绝对不行!
胡安国稳重的声音在兵部参政听来异常刺耳:“国初,戎器之职领于三司胃案,熙宁六年,废胃案而置军器监,遂有九寺五监;至建炎元年,为简部衙归统辖以除冗精政,将军器监、卫尉寺、太仆寺均并归兵部,建炎二年,朝廷兵制变革,卫尉寺的职司转为掌持军法,故而分出兵部重列寺监;臣以为,军器监亦宜依回旧制……”
“此议不当!”
周望听得忍无可忍,截口打断胡安国的话,愤然向皇帝拱手,言辞切切道:“启禀陛下,臣以为,胡安国此议不妥!当初,军器监并归兵部,为的是造器精良——军器监掌造不掌配,和军兵脱离,未知所造戎器存弊,十年如一制式不更,而武库司掌戎器配置,可由军需虞侯馈知兵器之弊及军中改良建言;但旧制部不统监,兵部行函军器监的建言均被轻置高阁,乃至北虏侵朝,禁军兵器仍是二三十年前的旧制式,器不精遂致兵不利,此即为前车之鉴!陛下,臣以为切不可重蹈!”
“启禀陛下,军器监立戎器改良之制即可更此陈弊。”胡安国胸有成竹道,“军器监可立规制,每年定期遣员检核军中用器,每有新式军器造出,半载后需派干吏到军中查验新器良弊,如此便可革除闭门造兵之弊。”
“此为良策。”朱震道。
周望急得瞪眼欲争,被范宗尹扯了下官袖,微微摇头表示不可再争。周望正犹疑不决时,赵构开口问道:“谢如意和胡安国的奏议,卫国师以为妥否?”
卫希颜挑起眉毛来看一眼赵构,“陛下是问哪个奏议?是大理卿说的罚卫轲失察之责?还是借这‘问罪之机’将火器作分出枢密院?”
她闲闲凉凉的语调里带着淡淡的讽笑,赵构忽然有些狼狈,就仿佛隐藏在暗处的那些小心思猛然间被拽出来大白人前,脸皮子禁不住有些发热,目光闪烁地望着雕漆朱绘的殿门,微咳一声道:“大理卿建言亦是体谅枢密院军机繁重,非为私意,卫国师切莫心存膈意,损了同殿情谊。”
卫希颜撩了撩眼皮,“陛下说笑了,卫轲几时说谢参政有私意?”她嘴角勾起抹笑,“为人臣者,要善体君心,谢参政是忠君之臣,句句出自忠心。”
赵构听得尴尬又羞恼,这话分明就是指谢如意是奉他之意旨而行事,但她这话又无半句不妥当的,难道说为臣者不应体君心?或者反驳谢如意方才奏议不是“句句出自忠心”?惟得咬牙和稀泥,强颜笑道:“众卿皆是忠君之臣。”
卫希颜撇撇眉笑:“是以吾等臣子定要体察陛下对臣子的良苦用心!”
她几句话都暗里带讽,朱震听得直皱眉,对她这般面君不恭的态度有些不满,道:“陛下,臣以为谢如意、胡安国所言均有道理,火器作归并军器监是持公之议。……枢密院是军机之总,实不宜再统戎造,望卫枢使莫要因私废公。”
这后一句却是对着卫希颜说了,胡安国暗道糟糕,正待出言圆场时,卫希颜已冷笑一声,“因私废公?”
她挑眉斜睨朱震,眼底隐有风雷,“照朱参政这么说,倒似卫轲打造火炮是为私意了?”
朱震想说“是”发觉不妥,想说“不是”又是打自已的脸,一时噎住。
李纲皱眉看了眼他,目光带有责色,拱手对赵构道:“陛下,火炮造成实乃卫轲之力,大利朝廷,这份公忠体国之心怎生成了‘因私废公’?——朱震出语不慎,当责!”
赵构脑仁子生痛,暗恼这李纲不知体察上意,你要责斥朱震直接责斥便是,做甚禀奏陛下?——这下是开口责斥朱震不妥,不开口道些场面话也不妥。
正自暗恼犹疑,卫希颜已扬眉淡淡道:“罢了,卫轲不惧人言,却亦不甘如此谤毁。”拂了下紫袖,仿佛有些意兴阑珊的样,“此后,火器研造便与枢府无干。话说前头,既然不属枢府之务,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火炮研造事卫轲亦不便再作任何插言。”说完半阖起眼眸,一副不想再作理会的神态。
朱震胡须抖了下,“简直,简直,无礼之极!……”
李邴哼了声,也拢袖不语。
殿议到此竟是僵了。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这归属会如何哩?【奸笑ing】~~~~~~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