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凌晨时分,天皇朝廷接到了博多的快使传报,得知大宋国师兼枢密使卫氏家率使团和舰队出使日本的消息。
已经院政的鸟羽上皇立即令藏人宣见太政官和八省六卫的公卿大臣,商议接待议程等事项。殿上公卿大臣们为抢接迎使的位置吵得不可开交——这可是接近上国使臣拉关系的好机会,谁都不想让别人占了便宜。鸟羽上皇权衡再三,最终确定以太政官次官、中纳言藤原赖长为正迎使,以职司外交事务的治部省长官藤原纪光和兵部省长官平忠盛为副迎使,率领官员和兵卫前往小滨港迎接。
午后未时,准备齐全的迎使团从平安京出发,车马鲜明地赶往若狭国。
中纳言和治部卿坐在同一辆马车内,身后跪着一名侍女奉茶。从京都往小滨港的官道被修得宽阔平坦,马车行驶得很平稳,茶汤没有溅出半滴。藤原赖长慵懒地倚在金丝刺绣牡丹花的绵面迎枕上,半眯着眼品啜武夷团茶,白皙手指满意地抚摸着哥窑盏上滑腻如玉的冰裂纹,一边听治部卿谈说前事。
藤原顕辅脸上一副悠然神往的表情,“……那年大宋使臣出使我朝,使臣的护卫统领连败上皇御所四位北面武士。那口宝剑真是使得出神入化,便见一道白光,‘铿’一声就将平正泰的长刀给挑落,交手还不到一回合……”
这位治部省长官说的是建炎三年十二月大宋枢密院使臣出使日本,谴责日本朝廷剿寇不力,要求赔偿宋商损失,态度很是高傲,激起朝中公卿不满,怂恿上皇的院御所武士“以武会友”,想用武力教训教训大宋的使臣。孰料大宋使团的一名侍卫竟然连败四位北面武士,让上皇和公卿贵族都震撼不已,原本砌辞敷衍的态度立时软和下去。
“当时上皇赞叹说,其武勇堪比八幡太郎义家,赐金百两,御刀一柄。”
“哦,哦……”藤原赖长发出噫叹声。
藤原顕辅所说的“八幡太郎义家”是日本平安王朝鼎鼎有名的大人物,姓源名义家,是关东武士团首领和源氏家主,传说其母身怀义家之时,其父源赖义梦见八幡大神——清和源氏一族的氏神,也是日本神话中的战神——赐剑于他,故义家得名“八幡太郎”。
这位“八幡太郎义家”曾在前九年之役、后三年之役中成功镇压了安倍氏、清原氏等虾夷(北海道)战败豪族的反乱。相传清原氏挑战他的箭法,将三套甲胄叠挂于树枝之上,源义家一矢飞去,三甲洞穿,清原氏拜服投降。后来在关东兵乱中大显神威。被白河法皇誉称为“天下第一武勇之士”,是日本武士奉为神话的人物。
宋使访日这年正值白河法皇病重,等了多年的鸟羽上皇终于能够执掌院政,心中犹存对祖父的积怨,发出这声“武勇堪比八幡太郎义家”的赞叹,既是发泄对白河法皇的不满,也是抬高这位大宋侍卫,给比试输掉的北面武士找回些脸面——能和八幡太郎义家堪比武勇之士,输在他剑下不算丢人。而这些北面武士都是他的院御所武士,他们的脸面就是上皇的脸面,自然是要维护的。
当然,鸟羽上皇这样做还有一个原因,武士势力日益增大已经引起他的忌惮,这时借大宋武士来比源义家,就是将武士贵族奉为神话的源义家拉下神坛,意味着对武家势力的一种打击。
治部省的长官藤原顕辅出身藤原北家,属分支末茂流,和中纳言藤原赖长所属的藤原北家嫡支本家流的血脉关系已经很远,有着不同的利益派系,但在对待崛起的武家贵族的立场上却是一致的,因笑道:“上皇赞这位天朝的安侍卫是第一武勇之士……啧啧,中纳言没见到,那平忠盛、源为义的脸色好看极了。”他的语气十分欢快。
藤原赖长哈哈大笑,他所属的藤原北家本家流就是平安朝赫赫有名的摄政关白家族,和关西、关东武士团的首领平忠盛、源为义都不对付,自然乐见他们削脸面。
“以前常常听藏人说起御前比武的精彩,可惜未能亲见,实在是遗憾,遗憾。”这位关白家的次子是前不久才升为中纳言,进入太政官(内阁大臣)之列,前年大宋使臣朝见时他还没有上殿。
治部卿喝了口茶,继续往下说:“那位安侍卫谢恩时,却说他的武艺在大宋不过二流,他侍奉的国师枢密使才是大宋第一高手……”
按日本方面的理解,国师亲卫就是卫氏家臣。
据这位武勇过人的“家臣”说,他在卫国师手下走不过半招,还特别强调,国师不持兵刃。
鸟羽上皇、崇德天皇和公卿、武家大臣们都听得目瞪口呆。
再之后,大宋水师的舰炮和武威震撼了日本朝廷,而这样的虎狼之师就是那位天朝国师统辖,听宋商说,这样的水师还有十几万,又说,卫国师为相的枢府还统有马步军四五十万……
上皇听得牙漏抽风,吩咐下去,说天朝上国不可轻易开罪。
“……想象那位上国国师的风采,真是令人神往啊。”藤原顕辅优雅地持着桧扇,摇头晃脑。
藤原赖长抚摸着茶盏,“明日便能见到了。”他细长的眸子闪过一道冷光,“这次可不能让平氏占去了风头。”
平忠盛因占了对宋贸易之先,平氏家族在这几年的贸易中笼络了大量财富,去年就为鸟羽上皇修了一座道院,上皇大赞他忠诚,平忠盛遂由从四位上的左近卫中将升为执掌兵部省的兵部卿,这让公卿第一家的藤原氏恨得牙痒痒的,更眼红平氏把持了九州一半的贸易。这次大宋使团出使日本,就是他们重新分派利益的机会。
两位藤原氏的表情都郑重起来,藤原赖长道:“必须要准备得周全、妥贴,让天朝使团满意,我们这样……”他慢慢说出安排。
藤原顕辅把玩着桧扇,边听边沉思,两人在马车中细细商议起来。
迎使团一路车马喧阗,傍晚时分到了小滨城,在若狭国司和城守的殷勤接待下,一行人住进藤原摄关家的寄进系庄园。
次日辰时,日本迎使团盛装出现在小滨港。城守府连夜布置,在码头竖了许多彩色的旗幡,五颜六色的丝绸彩帛随风飘扬,看起来十分喜庆。
便听“轰轰轰——”的炮声响起,后面的百姓叽喳道:“来了,来了,放礼炮了!”
约摸三十几声炮响后,巍峨如山的舰队划破清晨的雾气,“哗啦啦”破浪撞进眼中,高耸入云的桅杆上数不清的风帆就像一面面巨墙,扑天盖地而来,压得人只能抬头仰望。
“啊,庞大的舰队,威武的水师!”一名身穿狐皮袍子、手持桧扇的公卿大声吟起诗来,“万炮雷鸣劲,千帆鼓生风。滨海舰船匝,波山威气冲。”
其他人大赞:“好诗,好诗,大学头真是高才啊。”
藤原顕辅撇撇嘴,这大江氏又在出风头了。
礼炮声停歇后,城守吩咐下去,码头上立刻燃放起了迎宾的烟花,“噼哩叭啦”声里,产自大宋的五彩烟花在海空上缤纷绽开,将天空映得五彩艳丽。
码头上的百姓欢呼起来,抬脸仰望着天空,烟花下一张张兴奋的脸庞又带着些许茫然。这些百姓都是在昨夜接到城守府的命令,要求早起守候在码头上,迎接天朝上国的使团,表露天皇治下的百姓对天朝使团无比欢迎。
人们抬眼望去,烟雾腾腾中,只见得一幢幢巨船排海而进的气势,很难数得清楚到底有多少艘战舰开进了港口。在笼着晨雾的海面上,就连跟随在舰队后面的大宋商船都没有发现,驶入若狭湾的水师战舰少了十几艘。
烟花还在天空绽放,开在最前面的水师旗舰和国师官船在中间码头泊岸,舰桥还没有放下,就有十几名头戴朝天幞、身穿紫衫夹棉缺胯袍、革带佩剑的国师府亲卫掠空而下,排成护卫队形,顿时引起码头上阵阵尖叫、惊呼。
“飞……飞下来的啊!”人们都瞪大了眼,若不是亲眼所见,怎敢相信有人从丈高的大船上这么轻飘飘跳将下来,连腿都不打弯一下?!
先前赋诗的大学寮长官诗兴又发,手持桧扇漫声吟哦:“健儿驭风行,凌波天外客。疑是仙人谪,落为贵家士。”
藤原赖长手中桧扇半合,笑眯眯道:“大学头的诗做得越来越好了。”
大江维元手持扇子半遮面,优雅矜持的一笑。
站在右前方的藤原顕辅暗呸一声,心道大江氏倒会拍马屁,这些飞身下船的武士显然是那位天朝国师的家臣,诗中道“疑是仙人谪,落为贵家士”,这不是变相地讨好那位国师么?
藤原顕辅暗生警惕,这大江维元向来与治部大辅源有仁交好,若是让大江维元抢了风头,得了大宋使团青眼,没准就能成为源有仁的助力,威胁他这治部卿的位置。心念一转,当下不动声色地移了移身,将大江维元完全挡在他身后。
大宋使团已经走上码桥。
这座码头去年才翻修过,仿照华宋港的码头兴建,长长的码桥从岸上支入海面,足有四五十丈长,灰白的地面上铺着鲜红的地毡,踩在上面几乎感觉不到地面的坚实,两边还摆放着整齐的盆景,上面用彩绢扎着精致的花朵,风吹摇曳下曼妙如生。
卫希颜穿着紫袍大氅走在最前,明纱冠下容颜如雪,目光深邃幽深,身后是使团官员和水师主将,国师府亲卫护在周遭。叶清鸿微微落后她一步,青缎道袍外面系了件素色大氅,容色清冷无波,目光扫过前方华服盛装的日本大臣,但见人人手持折扇,头上戴着黑色的垂缨冠,毛氅下广袖宽袍,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不像博多码头上那些涂得白煞煞的“女鬼”。
卫希颜淡声道:“这些倭国官员还算识趣,没有顶着张白无常的脸出来迎客。”
她身后的官员都笑了起来,水师都统制徐文的笑声最是响亮。
日本大臣远远听见笑声,听不清楚在说什么,心里却都松了口气,看来天朝使团心情不错,不枉码头上这番精心布置。
使团正使、太府寺卿富直柔边走边说道:“中原魏晋时期,士族男子有敷粉为美的雅致。野史载道,竹林七贤的阮籍忧愤司马氏的倒行逆施,加上胡人入侵战乱不休,心中悲郁无法宣泄,便将脸涂成白面,用特立独行表达对朝廷的不满。后来到了南北朝期,士族除了敷粉外,又有熏衣剃面之风。因中原战乱有些士族躲到了海外。观这些倭国大臣,人人涂粉白面无须,或许就是从这些中原士族后裔那里学来的风气,成了倭国贵族的雅致。”
众人豁然:原来还有这个源头。
使团成员抬眼望去,但见前方那些迎候的日本官员果然人人面白无须。徐文嘿笑一声,“穿得可真华丽。”远远的就能闻见各种名贵香料散发出的香气。
这些日本大臣有穿貂裘袍的,有穿狐裘袍的,裘袍外系着锦面毛氅,裘袍和毛氅的镶面尽是大宋最贵的蜀锦、云锦,再次也是越锦、杭锦,袍面刺绣着华丽缤纷的花纹,色彩繁复层层深入,海风吹拂下,花纹起伏,十分绚丽耀眼。
富直柔唇边泛起笑容,这些倭国贵族越奢华,大宋海贸就越兴盛。这两年时间,太府寺辖下的明、秀、通三州市舶司的收入已翻了番的增长。
他盘算着这次定要让倭国的关税从十抽二降到十抽一,和大宋保持一致。是时候施加高压了,太府寺卿回头掠了眼身后的庞大舰队,踏出的步伐走得更加坚实。
大红毡子很厚很软,使团众人走得不紧不慢,步态从容。
藤原赖长等日本大臣只见当先一道挺拔修长的紫袍身影,在众人簇拥中踏步而来,明明是踩在码头的红毡上,却有一种睥睨千军万马的气势。呼呼的海风从她身后吹过来,吹得紫袍大氅猎猎而起,带出一种凛然压下的气魄,如见山岳般让人沉窒。
藤原赖长的脸色已经白得不用涂粉,还未来及瞧清这位国师的面容,便被那如山而至的气势压得垂下颈子,折腰九十度拜礼下去,恭谨的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音:
“下……国小臣,中纳言藤原赖长,恭迎天朝使团,上国国师。”
他身后是一片乌压压、和地面齐平的垂缨冠。
富直柔和张致远扫眼看去,便见这些倭国官员袍摆下的双腿都在微微发抖。
虽然被卫希颜的气势压得惊惧颤抖,但这些日本大臣折腰拜礼的仪态却严谨得一丝不苟,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神情姿态都显得十分恭顺。
富直柔等使团官员拱手回礼,心忖:这些倭夷倒是礼仪严谨,比装腔做样的高丽使臣顺眼。
徐文嘴角咧了咧,抬手摸了摸硬扎扎的髭须,国师说,这些倭人顺服强者,越是强势,越是乖顺,看来果然如此。
卫希颜抬手回礼,“有劳贵国盛情迎候。”语速恰好保持在日本公卿拜礼的三呼吸时长,待这些日本大臣吁口气直起腰,她又道:“中纳言藤原,可是藤原氏摄关家?”清冽的声音不高不低,不疾不徐,自有一种威严,仿佛蕴着金石的力度,扣人心魄,让人不敢抬眼直视。
藤原赖长垂下眼,恭谨回道:“小臣正是出身藤原氏摄关家,现任关白乃家父,左大臣忠通乃小臣长兄。”
关白大约相当于太师揽政,左大臣和中纳言是太政官,相当于内阁大臣,左大臣是左相,中纳言则相当于副相。这藤原摄关家除了关白外,又占了左大臣和中纳言之位,看来虽然被白河法皇削弱不少势力,但朝政大权还是把持了一半。
毕竟摄关把政三百年,不是这么容易拔除的,卫希颜心里想道。
“尊敬的国师阁下,请容小臣向天朝使团介绍敝国接迎官员,……这位是治部省治部卿,藤原顕辅,是藤原北家末茂流嫡系……”
随着藤原赖长的介绍,卫希颜将这些人和里的记载进行对应,不着痕迹地观察这些公卿官员的表情、动作和言语态度,推断他们可能的性情和政治偏向,再分别给他们贴上标签——“扶持”、“遏制”,或是“留待观察”。
日方接迎使和大宋使团都互相引见之后,藤原赖长恭敬道:“尊敬的国师阁下,小臣的长贺庄园已备好宴席,并准备了温汤,天朝官兵的住宿都在附近庄园做了安排,一定让使团所有人满意。”
卫希颜语声淡淡道:“住宿不必安排了,水师官兵宿在舰上。这城里应该有大澡堂子,让他们进澡堂子沐浴即可。将里面的搓澡女都清掉,军人就是军人,不要养奢侈了。”后一句是对水师都统制徐文说的。
徐文胸膛一挺,应道:“诺!”
藤原赖长和藤原顕辅对觑一眼,心里叫苦,精心准备的一百名搓澡女都白费了吗?却不敢上前劝说这位国师改变主意。单听这下命令的语气,就有一股杀伐决断的气势,哪敢多说一句?只愁着眉暗里叹气。
“至于设宴,也不必麻烦,”卫希颜语气依然淡淡,道,“使团已用过朝食,趁着时间早,请贵国安排车马,随后即刻出发。水师舰队留守小滨港,官兵的膳食有劳城守府,按驿馆的标准提供即可,勿需特别对待。”又回头吩咐徐文,“水师驻港期间,严令官兵守军纪,不得扰民欺行霸市,亦不可行嫖赌之事……违者,严惩不怠!”
徐文肃然应了声“诺”,也不管面面相觑的日本大臣,转身迈步虎虎生风回到舰上,自做安排不提。
藤原赖长和藤原顕辅都呆了,他们精心准备的歌舞啊,还有优雅的美男子……若是就这样子出发去了京都,他们哪有机会和使团拉近关系?
这位国师阁下不好伺候啊!两人对觑一眼,暗叹口气,却不敢怠慢,吩咐安排下去。
平忠盛被两人挡着无法上前,一边冷笑一边幸灾乐祸,脑子里也在转着念头,怎样才能接近这位看起来很不好接近的上国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日本的姓氏
先说中国的姓氏。比如姜子牙:姜姓,吕氏,名望。因为是炎帝神农氏的后裔,所以姓是神农的“姜”,其始祖辅佐大禹治水有功而被封吕地,因此得吕氏。名字则是他自己的。可见,中国的“姓”,是“祖姓”,也就是祖宗的姓。氏则是在“姓”下分出的诸多支系,所以“氏”是同“姓”来区别家系的。
日本与中国有点区别。
日本的“氏”相当与中国古代的“姓”,代表着“氏族”,也就是远古氏族社会的氏族区分。日本氏的来源很多,大体为:(1)地名;(2)官职;(3)赐姓,例如源氏、平氏、藤原氏、橘氏。对日本古代贵族来说,“氏”是第一重要的。
日本的“姓”很特殊,因为它是一种“荣誉”,或者说更像是“爵位”。比如藤原氏,他的姓是“朝臣”。
日本古代只有贵族和武士阶级才允许有自己的氏、姓。平民只有名。
每一氏有很多分支,比如藤原氏就有藤原北家、藤原南家、藤原式家、藤原京家四系。最盛的藤原北家又有很多分支。他们最初的先祖是同一人,先祖的儿子们或因封官的地方不同,去了不同的国郡,便繁衍出不同的分支,一般是以自己的先祖命名,比如藤原北家的末茂流,最初的祖先就是藤原末茂。
2、桧扇:形制同折扇,是正式场合的扇子。
由笏板演化而来的。男子方面,与笏相同,持扇要用右手。在正式场合中,扇尖需向下倾斜。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