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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 借刀杀人(1 / 1)

三日后,柳松禀报,湖州界身巷的粮食交易价格已急剧下跌,估计再过两日就会跌回到去年六月时的粮价。

界身巷就是宋代的现货交易所。

最早出现在都城东京的东角楼南通巷,那里是金银钞引交易铺的集中地,行会为了方便聚会议事在南通巷内建了一座门楼,渐渐的这里除了议事外,成为行会内不同的金银交易铺互相谈价交易之地,再后来非交易铺的大商们进入,由行会牙商做中人,寻找合适的交易方。

以盐引为例,手中握有盐引的商家可以拿盐引到官府盐场提盐,若不想做盐商买卖,也可以到京城的榷货务兑换现钱,但必须由京城的交引铺作担保,而这些金银交引铺对城内行户一般无条件担保,但对外地的商人就拒绝作保,迫使这些商人折价卖给交引铺,至少损失两成。不同的交引铺对盐引商人的盘剥当然有差异,于是兑引的商人们为了减少损失,就将盐引标出最低成交价交给行会,由行会牙商出面,接受不同交引铺的匣封标价和标购界数。次日牙商开匣,以出价高者购得,若最高价所标界数少于盐引商卖出的界数,则余下的界数由次高价购得,依此类推;至于买方出价低于盐引商的最低成交价,则被排除在外。

这种交易方式,极大的方便了卖引的商人,对于交引铺来说,也是有利的,因为通过行会交易的商人越来越多,一次出价等于面向所有进入行会交易的商人,省了寻找客商的精力时间。

因为钞引交易都是以“界”为交易量,行会的交易门楼便被商人们称为“界楼”,后来“界身巷”就成了行内人对南通巷交易门楼的称呼。

而界身巷这种中间交易场所因为对商贾交易的便利——既省了寻找买家卖家的时间,又能保障交易安全,很快繁荣起来,并且交易不仅仅限于金银铜钱钞引交子,只要是珍贵有价值的商品,如古玩、字画、玉石、名花等等,只要付给界身巷手续费,并由行内人验实商品价值后,都可以在界身巷内标价出售。

名可秀掌控杭州商盟后,就在杭州金银彩帛铺集中的五间楼设立了交易门楼,称为“南界身巷”,到建炎立朝后,为了掌控粮价,名可秀在界身巷内引入了粮食交易。

掌控粮价这是历代朝廷都想做到却很难做到的事情,但名可秀利用界身巷做到了。

界身巷每日辰正开门,开门即挂出当日粮食水准价。买卖双方在做标价前,都要参考这个“水准价”,以免价格标得太高或太低。买方担心标价过低于水准价会标不到粮,而卖方则担心标价过高于水准价会导致“流卖”,毕竟买方出价一般都不会高出水准价的两成,若卖方的标底价过高就会导致“流卖”。交易不成功卖方不用支付手续费,但连续三次“流卖”就会降低卖方的信誉,界身巷将提高该卖商的交易手续费;若连续六次“流卖”则会被交易行除名,一年内不得再入界身巷的粮食交易厅标价出粮。

显然,在粮食交易的博弈中,界身巷的“粮食水准价”无疑是一杆定价标秤。这个水准价由谁来定?是临安商盟的粮商行会总帐司,而这个总帐司是隶属于临安商盟,对盟首和执事会负责,这就意味着界身巷的“粮食水准价”是掌握在名可秀手中。

这个“粮食水准价”看起来方便了粮食交易的买方和卖方,事实上也确实如此,通过这个指导定标和出标的价格,交易双方都获得了公平。而有眼力的商人渐渐能领悟到,这个水准价实际上就是粮食定价。

名可秀要掌控的就是这个“定价权”,在其他商人还没有认识到它的意义时,名可秀敏锐的头脑已经意识到,谁拥有定价权,谁就拥有主导权。

在她的有意推动下,临安商盟联合广南商盟、荆楚商盟、福建商盟、巴蜀商盟等,在这些路治所在的州城先后建起界身巷,引入金银钞引交易和大宗粮食交易。

在朝廷未颁法之前,界身巷的交易还属于民间私易行为,而私下交易钞引也违背了朝廷的法令,但就如东京的界身巷,在天子脚下繁盛多年,官府能不知道?为什么不查纠,因为它背后牵扯的势力太大、太复杂,不仅有豪商巨贾,并且有宗室贵戚高官搅在里面,神宗皇帝的同母胞弟雍王赵颢就是界身巷一掷千金的大户,官府怎么敢去查处?正因为这些幕后保护的存在,界身巷成为朝廷没有承认却也没有禁止的公开交易场所。颁布后,钱庄和钱商们拥有了合法身份,促进了界身巷的金银钞引交易更加旺盛,相形之下,界身巷的粮食交易便不那么惹眼。

虽然交易厅的粮价在每月上涨,但界身巷的价格起落并没有过多影响市面上粮铺的粮价。也就是说,当地出粮的商家保持了街市粮铺的供粮量和平准粮价,否则,市面粮价的过度上涨便会引发民怨,招致官府注目。所以,界身巷内的交易自有它的一套规则,“界内价”不入“敞市价”就是它立身的根本,否则早就被朝廷以扰乱市价而查处关门了——引起大规模的民怨即使有达官显贵护着也没用。

当然,长久下去,界内价也会逐渐影响敞市价。

最先是上等精米的市价受影响,累计上涨了一成。但吃得起精米的人家对米价的敏感度不高,九百文一石还是一千文一石对大户人家来说没什么区别。渐渐的,中等籼米的市价也累计上涨了一百文,这对中等人家来说也还承受得起。直到今年初,占城米的市价也涨到了六十文……这种占城米是引自交趾的占城稻,因为不挑环境容易生长,在大江之南广泛载种,但占城米的口感不好,中上等人家都不食用,吃占城米的多是小户人家,对米价上涨最是敏感,而占城米的涨价已经在挑战这些小户人家的承受力。

一般情况下,名可秀不会主动出手直接干涉界身巷的粮食水准价,而是由粮界厅按照当日的平均交易价、交易量等因素制定次日的水准价,这个定价客观上是受界身巷内的交易价波动而自然起落。这一次,名可秀使用了掌控定价权的影响力。

随着柳松往漕帮行会走了一趟,几地界身巷都收到了临安界身巷发出的“问候函”。距京城临安最近的湖州界身巷的总执事当晚便约了粮食交易的大户,去花楼吃吃酒谈谈话。次日,界身巷挂出的“粮食水准价”比昨日的水准价低了半成。

紧跟着,是苏州、扬州、江宁府……

不久之后,这些州城的地方官惊诧地发现,之前引起小范围波动的粮价上涨已经平复下去了。有些官员心内清明,咋摸出了几分由头,有些官员不知内里,只道是城中粮商竞争,但不论清醒的还是糊涂的,既然平息无事,那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正准备提报常平司开仓平抑粮价的也都按下不提了。

又过了阵子,刑部在长江水师的配合下,查出几位粮商私贩粮食出境,其中就有蜀籍的三粮商,并会合水师查剿了营事江上走私的江鲸帮、金鲲帮两个船帮子……前后查获的走私粮食足有三百石之多。

这桩大案让刑部得了不少赞誉,刑部参政范宗尹意气风发了好一阵子,对于查案中出了大力的水师船队便有意的忽视了。当然,范参政的忽视并不影响立下功劳的水师官兵应得的晋升和奖赏,枢府的赏功房对此下细较真,谁也别想蒙了水师官兵的功劳。

雷雨荼道:“刑部亦不过是做了名可秀的刀。”

那几位被斩首的粮商中,其中两人是北廷收买的蜀地商人,另外四人则是贪欲蒙心,无视名可秀通过临安商盟发出的警告,这等商人死不足惜,顺便还可敲打敲打那些不安分的商家;至于江鲸帮、金鲲帮,能在大江上混这么多年,人脉、高手都不乏,这么顺利被剿灭,没有其他船帮子出力才是怪事,在里面牵线的自然是名花流,只怕是在长江水师行动前,这两帮占据的地盘和势力就已在名花流主导下,划分给其他船帮子接收了,而得利的船帮出力后还得承名花流的情……刑部看似风光,却不知做了别人的刀,而获利最大的也不是自己。

户部尚书张慤(què)不关心南廷那位刑部参政是不是被人当刀使,这当口也没有心思去考虑雷太师和雷丞相的那位宿命对手,户部尚书现下最忧心的是河北河东大军的粮草供应。自从看了成都的密报后,他神色就不展,愁眉道:“丞相,从蜀地贩来的粮食已少了八成,今后要从南边贩粮,只怕会越来越难。”

雷雨荼端起茶盏啜了一口,抬眼微微一笑,“此乃预料中事。”名可秀的大义之心虽可用,但这种“可用”有上限,当名可秀不再容忍,剑门粮道就失去了作用。

“尚书不必多虑,之前筹集的粮草应够大军一月之用。”雷雨荼的语气不紧不慢道,“另外,从南廷贩过来的上等精米,兑换下等粗粮的比价可以再抬高一些。”

那些花了高价从南廷贩运来的上等精米不是奢侈地供应军中,而是直接运到宋夏边境,和西夏人兑换平民吃的下等粗粮。产自南方的精米在西夏贵族中很受欢迎,比起北廷境内的销价高出两三倍,用来兑换不值钱的粗粮差价便更高。

张慤是位务实的大臣,当确定南廷贩粮中断是不可逆转的事实后,便立即精打细算起来,盘算后道:“再往上加半成,党项人应该可以接受。……不过,眼下夏人亦在用兵,对粮食管制定会越来越严,今后榷场交易必会减少,朝廷还得早做计较才是。”

雷雨荼道:“上有禁令,下有对策,只要利益够大,就有敢于铤而走险者。”

他并不担心和夏军的边境榷易会断,那几位党项族大将通过倒卖精米从中获利可不少,而付出的不过是克扣下来的士兵粗粮,最多再动用些家族关系从内境购些粗粮运过来,所得是三五倍利,他们会舍得断了?何况,他也没有将粮草全部押在南廷和西夏这两只篮子里,万事终得靠己。

“朝廷的已经颁布五个月,京东路、河南路(原京畿路)要加快进度,……若有拒不丈量田地的主户,”雷雨荼平缓的声音透着森森寒意,“不管是豪强大户,还是名门望族,只要欺凌百姓、强占土地,一并严惩不怠!”

张慤心里抖了抖。

自皇帝“北狩”(皇帝被掳到北方去的委婉说法)朝廷重建,执掌朝堂的雷太师父子便开始了种种变革,而变革就意味着旧的利益体系被打破,而新的利益建立,这不是一个温情脉脉的过程。神宗哲宗两朝惨烈的新旧党之争就是前鉴,而雷太师和雷相公的手段较之王安石、章惇二位更加杀伐决断,和王安石、章惇不同的是,这父子俩牢牢掌控住了军政大权,朝中的反对声音完全被压制下去,直到颁布。

经界田亩即重新丈量土地,更新官府地册,按丈量后的地册纳税。而大宋朝的一半土地都是不纳税的,其中五成是官身免税田,另外五成则是被隐匿的田产——兼并来的土地多半都没上官府田册。每天都有新的田亩被开辟出来,但国家的田税却不见增长,甚至还在减少,真正是富了大户、穷了国库。

这是大宋朝的痼疾,拥有大土地的是官宦士绅、豪强、富商,他们是社会政治权力和经济势力的上层,即使王安石变法也不敢触动土地这一块。

在雷动和雷雨荼的压力下,户部顶着官员士绅的骂声推出了,果不其然,仅仅是在试行阶段,就遭到了各方面的强力抵触。在大宋“不杀言事者”的政体下,即使小皇帝只是傀儡,即使雷氏父子独掌大权,也无法让朝野内外的士大夫和文人都老实闭嘴,乖乖听话……照这样发展下去,到了全面推行阶段,局面会不会彻底失控,谁也说不清。纵然铁血如雷动、睿智如雷雨荼,也不敢轻易面对这种局面。

雷动和雷雨荼都不敢面对,张慤等户部官员就更加不敢面对。纵观历史,变革面临这种困境往往只有一个解决办法,就是让国家进入战时状态,而战时状态即意味着严刑峻法、少议高效,一切为了战胜敌人。

就在此时,金人南侵了!

打仗首先需要的是什么?当然是粮食。粮食从哪里来?当然是从地里。于是被理所当然地推行了。

张慤还知道,经界田亩之后,朝廷必定会推行“论级免田税制”——从王爵至九品官员至有功名无实职的进士举人,对免税田地都会按品级规定亩数,不再是有多少免多少。他可以想见,必定又是惊涛骇浪。

他不敢怀疑,但又遏制不住这种怀疑,金人入侵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

然而真相就是这么残酷。

当然以雷动和雷雨荼的智慧,不会仅仅因为解决土地兼并痼疾的需要,就冒然引发战争——那是疯狂不是变革。事实上,北战战略是经过了无数次推演的谨慎决策,各种有利不利的因素都被谋算进去。但金军南下比他们预谋中要提早了一年,谁能料到金国会遭遇史无前例的大雪灾呢?即使雷动父子智谋再厉害,也无法谋尽天机。

值得庆幸的是,这场看似被动实际是主动挑起的战争进行到此时,虽然完颜宗翰的表现让人意外,但大局面仍然没有脱出预谋方向。

至于粮草不继的局面,这种窘况绝不会出现。

雷雨荼安慰张慤,“朝廷的后备粮还没有动用。”唇边轻浅的笑了笑,“或许,用不到朝廷的后备粮。”

张慤神色一振,心忖:金人已在后撤,战争应该会在一个月后结束。

但户部尚书料错了。

直到一个多月后,张慤才真正明白雷雨荼那句话的含义,而真相永远是残酷的。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支持!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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