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六月二十日起,两宋、夏、高丽四国兵马陆续撤离金京,押着一车一车的金银财宝迤逦出城,宋军队伍还有上万拖家带口的汉户,极其浩荡地开拔出城,将满目疮痍的上京城留给了同样满心疮痍的新辽国君主。
六月二十五日,尚未正式登基但已行帝令的耶律大石废去金都上京,保留会宁府之名,授任耶律余睹为会宁府留守,驻守一万兵马,耶律大石则率辽军及诸部落联盟军班师回临潢府——重为辽国京城,复名上京。
接下来,新辽国忙着皇帝登基大典,并安抚犒赏草原及大漠诸部,而南北两宋廷的国内早已掀起了沸腾的热潮。
“这是辉煌的战争!……”
“这是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
“王师洗雪国耻,大宋恢复光芒。……”
“灭强虏,长城之外亦有汉土,功勋之业可追汉唐。……”
这场战争灭亡了一个疆域盖过宋朝并且武力□宋朝的国家,这是宋人最为之振奋的,用报纸上的评论来讲,这是“灭化外强虏,重建‘中国强盛,四夷咸服’之精神。”
在这种举国狂欢的情绪之下,似乎任何褒赞都不过分。
报纸的激情评论,民间的激动议论,朝堂的鼓吹赞词——无论是对皇帝英明的赞颂还是对王师威武的赞扬——这些都毫无疑问地将卫希颜的声望推高到了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她在大战之前的那些战斗动员言辞,都被随军采撰一字不落地记下来,传回国内发表到报纸上,令人读之鼓舞,又引发深思,随着战争的最终胜利,这些言辞也深深刻入人们脑海,成为一种隐形的精神力量。而这些生动深刻的战争动员,让远在海外的卫希颜拉近到报端,仿佛近在眼前的清晰,伴随着恢宏的战争场面,伴随着铁流般的铿锵推进,坚不可摧,屹立成一道丰碑,令人仰望。
赵构扔下报纸,宽大的赭红衣袖一拂,黑檀漆金的御案上便“哗啦”飞下四五份报纸。
“都下去!”
伴随着皇帝低沉的声音,御书房内仿佛蕴着无边的寒意,两名内侍心中抖颤,立刻疾步无声地退下。
赵构微闭着双目仰靠在御椅子上,经历过功盖先祖的狂喜和朝臣捧颂的飘然之后,赵构心中的喜悦渐次淡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种焦虑忧患,他不得不考虑,如何封赏卫希颜?
大宋军功向来以曳北之功为最,而卫希颜这次的曳北军功实在太大,不仅是一场战争的胜利,而且是灭亡敌国并分割几千里领土的浩大军功。
这个军功怎么封赏?
论爵位,她已是国师,秩比亲王;论职官,已经是武职官中最高的枢密使;论文官阶,她在黄河一战后就被靖康帝追赠为太师——虽然人没死封赠却不可剥夺,而太师已是文官的最高官阶;论武官阶,当年收复洛阳后她就已晋位武官最高阶太尉。
还有什么可封赏的呢?
不止赵构焦虑,很多朝臣在庆贺赞颂之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卫希颜还没回国,皇帝和政事堂已经头痛起来。
***
南军撤出金京后,卫希颜并未立刻回国,还有许多后续事宜需要她安置处理,包括收服桀骜不驯的东海女真速频部,开发利用新的资源,军队的戍守轮换,新领土军镇民治的宗旨,商路的建立,大将的封功赏级,等等。
所幸这些不是她一人料理,名可秀与僚臣已经制定了详细的治略发过来,相应的治州文臣也将陆续任命派遣,卫希颜主要操心的还是军镇之务。
南军占领的新领土已经更名为三州——曷苏馆路为辽东州,曷懒路及毗邻会宁府的三百里土地并属一州定名为吉林州,速频路更名肃慎州——女真族源自于两千多年前归属中原周王室的“肃慎”一族,以此定名,即表示女真自古就是中原统辖,如今是回归中原,而非侵占。为了研索这些资料,秘书监的修撰们费了不少精力,最终从史料中刨出的女真起源让政事堂很满意,立即贯以名之——文官们一旦用心,那些精巧心思便将速频部的女真人给绕了进去,觉得“肃慎”这个州名好,原来他们速频女真也是有着悠久历史的呀,两千年就臣服归属周王室,这对速频女真来说反而是值得骄傲的事,表明他们的祖先在两千年前就已经“化夷为华”了。
八月,治理三州的文官陆续渡海抵达,卫希颜分别在统门营与乙离营港口接见这些文官,移接三州事务,交待海外州文治武功的要略,与内地州治理有何不同之处,哪些是必须顾忌且不可违背……嘱咐、鼓励,又敲打、告诫,如同对待初至南洋瑞宋州的那批文官,很是“生动深刻”。
九月,卫希颜启程回国。
随同她班师还朝的是六千名轮假军士,都换上了崭新军袍,身姿笔挺,意气高昂,只有六千人,那股军威锐气却比六万人还要浩荡。
赵构亲率百官至钱塘江北的南土门外迎接。
当日,万人空巷,蜂拥而出,喧天的乐声,热闹的人群,威仪的军姿,构成了一副得胜还朝的盛况景画,足以让坊间百姓津津乐道好几日。
相比将士们端严面容下心中沸腾的兴奋,无论是皇帝亲率百官迎接的尊荣,还是数万百姓欢迎的盛大喧腾,都无法令卫希颜的心神波动分毫,看在别人眼中,卫国师依然是清远疏离的感觉,仿佛世间的功勋荣华于她而言,都只是天际的浮云,只是淡淡看一眼而已。
“卫国师还是一如既往啊。”立在百官中的学士承旨谯定捋着雪白的胡须,唇边掠过一抹笑意,白眉下一双阅尽世间沧桑的眼睛闪烁着睿智沉邃的光芒。
这位学士院的掌院已经年届百岁,虽然白发白眉,面色却很红润,少有皱纹,看起来倒比他身边的学士兼侍讲翟汝文还要年轻,据说从小修炼道家养生功,勤练彭祖五禽戏,加上饮食有度,又明药理,活了百岁还很健旺,是朝中另一奇葩。
翟汝文听出谯定话中意味,不由侧头看他,低声道:“院长怎知卫国师一如既往?——只怕很多人不这么认为。”他说着,抬头掠了眼最前方的朱红御罗伞。
谯定紫袍官袖负手,微笑道:“多想那些有的没的,不过是自扰罢了。”说着,抬头望向天际,秋高云淡,天边淡淡的浮云自在倘佯。
看了一会,他目光又望向正淡然向皇帝拱手的卫希颜。谯定知道,那只是礼节罢了,在这位国师心中,皇帝跟那天边的浮云大概没两样。令官家和相公们担忧的“功高盖主”,对这位国师而言,也不过是浮云罢了。
让谯定感兴趣的是,卫希颜究竟为何滞留朝堂,抛却功名利禄不提,若说心系天下,谯定也是不信的,唯一的可能,便是为了她的“道”。
谯定望着天际眯起了眼,无论如何,这个“道”,不会是为了那把御椅子。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辽东:这词最早见于春秋时期,辽东的古族与中原地区的联系可推到非常久远的年代,西周初期,周天子将肃慎、燕、亳(貊)看成是自己的北土,这“北土”实际上已包括了中国现在东北地区的整个地区。——文中的辽东州只包括辽东半岛。
2、文中的吉林州:属于今吉林南部地区,包括朝鲜毗邻中国的咸镜道。
3、文中的肃慎州:属于黑龙江东北角+今属俄罗斯的锡霍特山一带,以及隔着鞑靼海峡的库叶岛
4、院长:宋代是对翰林学士院院首——学士承旨的简称,也叫“翰长”。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