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两刻钟,叶杼还没有回来。谢敏娴不由暗暗焦急起来,换了往常,她跟卫国师在一起自然不会出什么岔子,但现在谢敏娴已经窥到叶杼心底隐晦的情意,怎能不为好友担心?
谢敏娴叹了口气,转眼便被山风吹散带走。
画间休息时,丁沅、胡芜、朱青、李秋云四人结伴过来,没见到叶杼,惊讶询问。谢敏娴表情平静道:“阿杼喝多了水……”你们懂的。
丁沅四人咯咯笑起来,李秋云指着叶杼那副才画一半的松涛图,哈哈笑说:“阿杼不会是太紧张,以致喝水过多吧?”
众女又哈哈笑起来。
叶杼在算学上是公认的天才,其译著的十几卷希腊算经已经先后版刻刊行,连易算大家都赞不绝口,但在画道上实在不出色,在书院甲班学子中也处于中下,有时作品还垫底,连李秋云的大泼墨都比她强,几人相处闲笑时少不了调侃她“偏科太厉害”。
取笑完叶杼,四位小娘子又看着谢敏娴的画作赞羡起来,纷纷向她取经。
不一会,便听“铮”一声琴音响起,各位小娘子都嘻笑着回到原位,继续先前的画作,或者觉得不满意的又重新起画。
谢敏娴铺开宣纸,提笔望着山崖对面的丛林,似乎正在忖度如何取景,实则心里在反复推想自己的判断是否有误。
又过了约摸一刻,叶杼被送回到林边。
谢敏娴一直注意着那边,叶杼的身影一现,她就看见了。叶杼的头微微垂着,看着脚下的地面,慢慢走了过来。
谢敏娴没有看见卫国师的身影,约摸在送回叶杼的那一瞬,就已飘然离开了。
谢敏娴搁下狼毫,看起来不疾不徐地上前,拉住叶杼的手,仿佛关切般地抱怨,“一会别喝太多水了。”
叶杼抬头向她笑了笑,澄澈的眸子明亮的灼人,唇边的笑容似乎是欢喜的,又似乎是难过的。
谢敏娴心中一震,手不由捏了下她,“阿杼,你喜欢的人是……”
叶杼笑着看她,没有迟疑地,微微点头。
谢敏娴无语。
两人走到崖边大石上,继续观望山色“取景”。
谢敏娴手指抚着额,悠悠叹了句,“阿杼,你真无畏。”
卫国师那样的人是能喜欢的么?!
身为知交好友,谢敏娴觉得有必要提醒叶杼,“阿杼,喜欢她是没有结果的。”声音低沉而冷静。
叶杼回眸看她,“谢谢你,阿娴。”
谢敏娴没有斥责她心悦女子是悖逆之事,反而关心提醒——这就是知交啊!
谢敏娴白她一眼,只是断下袖子的感情算什么,她连分尸的案情都看过。言语中却是不改犀利地戳她,“你用你那算术脑袋算清楚,再复杂的方程式也解决不了你这道感情题——这是死题,还是万年无解的那种!”
“我知道啊。”叶杼澄光如水的眸子望着对面苍翠的美景,声音低细,“以前,这心思迷惘不清,缠绕折磨着我,现在看清楚明朗了,反倒觉得轻松了。——阿娴,我心悦她,就好像你喜欢这山山水水,于是用心入画,可是这山水终究是属于天地的,不会因为你的喜欢就成为你的山水。”
谢敏娴吃惊地睁眼,她没想到叶杼竟然说出这般道理来。
想了想,不由释然而笑,“你明白就好。”
叶杼能说出这般道理,想来也不会因痴于情而自伤了。
谢敏娴心里一松,如同放下一块大石,能被她引为知交的少之又少,她实在不愿看到叶杼因感情而毁。
叶杼微微笑着,仰头让阳光照射在脸上,炙去眼中那浅浅湿意。
***
冬至书院放假七日,谢敏娴在家中上午习家务,下午作画或习律法,这日给母亲请安,便听母亲说起,军器监少监沈元托了邵伯温为媒,为次子沈方渐求娶叶参政四女,两家已合了庚帖。
计夫人道:“……叶四娘子这门亲事真是不错,最主要是婆婆和气。沈少监夫妻情深,后院没有侍妾,也不允许儿子纳妾,是顶难得的好人家。”她趁机教导女儿,“嫁人之后主要侍奉婆婆,但凡与公公感情好的婆婆,一般不会操心儿子房里的事,即使见着小夫妻俩感情黏糊也不会心里不痛快。”
谢敏娴点头称是,婆媳关系向来难处——与丈夫不亲近婆婆嫌,与丈夫太亲近婆婆也嫌。倒正如母亲说的,婆婆若和公公感情好,也就没那闲心嫉妒儿子的心都系到了媳妇身上。
她这么想着,心里便叹了口气,但愿阿杼早日放下那人,否则,小夫妻俩的感情怕是黏糊不了的。
耳朵里仍然听着母亲说话:“虽然嫁的不是长子,但论过日子,倒是次子更好。沈家大郎今科已中了进士,以后就能撑起沈家门户,相应的次子就没有那么大负担;再者,下头只有一个妹妹,过几年才及笄,听说也在朱雀书院读书,这有了同校之谊,叶四娘与小姑相处也不会那么难。——哎,这样的好人家怎生就摊到叶家了呢?”计夫人看着女儿,很是发愁的模样。
谢敏娴却没有母亲那般多愁,心里正思忖着叶杼的婚事,沉静的眸子闪了闪,故意问道:“军器少监只是正五品,叶参政竟看得上?”
“正五品?”计夫人轻轻笑了声,慈祥如观音的脸庞上流露出睿智,“论职官,军器少监只是正五品,但沈少监以火器曳北之功,官阶已列入从四品,只待现任军器监任满,升迁腾位,这正监之位便不会落空;而且,这位的前程恐怕还不止于此。”
以朝廷如今的体制,寺监长官中的贤能者都有可能除拜参知政事,入堂为相——现在的沈少监没准过几年就是“沈相公”。
谢敏娴微微点头,她对母亲说出这些并不诧异——像他们这些官宦之家的后院从来就不仅仅只是后院。
她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叶杼的亲事定然有卫国师的插手,如此一来,求娶叶杼的沈家就大大可疑——难道明面上是靠近皇帝,暗里却是卫国师一派?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卫国师既然让叶杼嫁到沈家,这沈家就绝不可能是对立一方。
她窥测到这个隐秘不由心中惊噤——真没想到,皇帝费尽心思从枢府得到火器作,实际却仍掌控在卫国师之手,只怕当初给出火器作,也只是这位国师的预谋。
谢敏娴大冬天的起了一层汗。
卫国师让沈家向叶家提亲,或许有几分是为叶杼打算,但最主要的,恐怕还是为了和户部参政家联姻。
阿杼是否知道这些呢?
谢敏娴走出母亲正房,望着有些阴灰的天空轻叹口气。
她从小心思缜密,却不显露于外,父亲喜欢她的讷于外而敏于内,时常亲自教导,言谈中有时提到朝政——谢敏娴耳濡目染,又善于从只言片语中揣测真相,比起一般的小娘子,更具有时政的敏感性,在花团锦簇的朝局表面下,看出皇帝与卫国师之间的暗流。
而沈家是卫国师一系,阿杼嫁入沈家,便是沈家之人,从此后,与卫国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卫国师与皇帝相斗,若是败了……
谢敏娴打了个寒噤,随即又暗嘲自己杞人忧天——那人岂是容易斗垮的?否则父亲也不会常说“秉事而为”,其实就是不掺和皇帝与枢府之斗。
很快,冬至节过去,书院上课。休息时,谢敏娴拉着叶杼到僻静处说话。
叶杼微笑安慰她,“我以前在凤凰书院的译书楼见过沈方渐,是个端方君子。国师说他幼承庭训,喜欢数术,平日消遣多是看书演算,不喜交际应酬,与我性子相合——是很适合我的人。国师说,即使成了亲,还是能做喜欢的事,沈家有这个氛围,只会喜于乐见而不会拘着我。这样就是最好的了啊。”
她目光温柔沉静,仿佛短短十几日,心性就变得成熟起来,那份灵秀的慧气也内敛于沉静之下,却变得更加蕴藉。
谢敏娴心中复杂,不由上前轻拥她,“阿杼,你要幸福。”
“当然。”叶杼笑起来,“国师说岁月静好,能志趣相投,执手一生,便是幸福。——有你们真心关护,我岂会让你们失望?”
谢敏娴才为叶杼松了口气,却在不久后,自己也面临着人生最重大的抉择。
腊月二十这日,书院大学班毕业典礼,卫希颜典礼之后在希汶的教宿房见了她。
希汶在外间作画,两人在内室相谈。
屋内幽静得没有一丝声响,仙鹤长嘴静静吐着百合香。谢敏娴坐在锦杌上,手中捏着一张小笺,指尖沁出了微微汗意。
小笺上不过几十字,以谢敏娴背诵律条的记忆力,过目一遍就记在心中。但她的双眼仍然一瞬不瞬盯着纸条,仿佛要盯出一个洞来。
纸笺上列出的人选很符合谢敏娴的择夫条件。
即使自家父母千挑万选,恐怕也比不上卫国师给出的这人合适。
当然谢敏娴不相信,卫国师会平白无故地关心她的婚事。
就穿了,还是联姻。
接受卫国师的“好意”,就意味着谢家和卫系联姻。
谢敏娴头脑冷静,理智地分析得失。
结亲都是联姻,选择与卫系联姻有利有弊——至于利大还是弊大,她终究接触朝局不深,还需父亲权衡判断。
但谢家不止她一个女儿,鸡蛋不会放在一只篮子里,于谢家而言,即使与卫国师联姻,也只是付出一个女儿,于她而言,却是一辈子的事——不能不慎重!
她慢慢抬头,眼眸直视卫希颜,目光中没有畏怯,也不见平日的木讷,反而显露出一种凌锐之气,“敢问国师,何以相中小女?”
卫希颜拿着茶盏,看着她隐有赞赏,微微笑着回答:“其一,你是朱雀书院的学子。当初我曾说过,书院是你们开启梦想的地方——植下了种子,当然要生根发芽,但土壤若不合适,初出土的幼苗便会夭折。我这个山长虽然只是挂名不理事,但对看入眼的好苗子,也有拳拳爱护之心。”
谢敏娴抬了下眉,显然对她的“爱护之心”表示怀疑,“是一时,还是一世?”
卫希颜哈哈笑着,“修习律法的人就是不好,怀疑一切。”她放下茶盏,语声清冷,透出两分冷酷,“我会护持你们到成长,之后的风雨,除了你们自己,谁也不能依靠一生。”
谢敏娴听了这话反而目光明亮起来,将纸笺重新折回方胜状放入袖中,抬眸看着卫希颜,声音和神情都没有半分扭捏,“不知国师安排的冰人是谁?”
卫希颜眸子泛彩,笑看她,“翰林天文学院掌院学士,苏澹苏云卿,可够份量?”
翰林掌院学士正四品,与谢如意的大理寺卿平阶,但谢如意还是参知政事,职权不能比,然苏澹身为当世名儒,人品高洁,在士大夫中清望甚隆,反比宰相说媒更能让书香世家添彩。
谢敏娴起身郑重一礼,“多谢国师费心,小女回府当禀知家严。”
意思是,不会隐瞒陈家是卫氏一系。
卫希颜神色毫不在意,“这是自然,婚姻大事嘛,父母当然要好好思量。”
谢敏娴心中一凛,是了,即使谢家最终拒绝婚事,也不会揭出陈家的底子——否则就是彻底得罪了这人。
她几乎已能确定,父亲不会拒绝这门亲事,其中五分出于她的利益判断,另外五分却是来自于眼前之人表露出的一切在握的自信从容。
作者有话要说:似乎建炎八年,将是定亲成亲的一年哟~~~~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