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政事堂初步议定,户部成立经界局,总领经界事宜。
至明年正月,通过门下省审覆,皇帝诏准,正式设立“户部措置经界局”。
正在“病中休养”的李纲又被朝廷委以职任,授保和殿大学士提举经界局。
提举经界局只是一个五品职官,以李纲的政绩资望,朝廷不可能“下放”,所以朝廷任命高品秩官员差遣低职官时,往往授予较高的贴职,殿阁学士和大学士就是文臣的荣誉贴职——学士和大学士的品秩都是正三品,但大学士的资望当然在学士之上。
所以李纲在“病养”四个月后,再入朝堂,在资望上相当于又升了,即使以后不再晋职,但有了殿阁大学士这衔头,至少致仕时的宰相待遇是跑不了的。这让心里还膈应着的赵构以及被李纲得罪的大臣都有些胃疼,但经界均税这等差事,除了李纲这个“钢炮”,还有谁更适合呢?——至少,那些有能力又有资望的高官们,多半是不乐意接这种累死累活又得罪人的差事的。
户部措置经界局虽然设在户部之下,但在李纲接诏的头一天,叶梦得就向他表态,诸事皆由经界局自主,户部绝不干扰——摆明了他这位户部参政不会压在李纲之上,指手画脚。
叶梦得这番表态,既是出于对李纲的信任——信任他的能力和魄力,户部不必去干涉;同时,也是表态对李纲的支持。作为户部参政,他早就有推行方田均税的想法,即使会损害他自己的利益,但与方田均税的政绩比起来,损失一些田产收益就不算什么了。
李纲接诏后的头一桩事,就是申调李椿年,朝廷准奏,授李椿年从四品敷文阁待制,调任户部经界局任局丞,即李纲副手。
李纲做的第二桩事,便是制定经界章程,首先就是经界两府宰执名下的田产,第二步是经界三品(含)以上高官的田产。
这是政事堂早就议过的,胡安国同意经界的条件,就是先从宰执、高官经界起,得到丁起、赵鼎、叶梦得的赞同,而之前工部参政章谊反对、兵部参政朱敦儒不表态,主要就是担忧经界法虎头蛇尾,若从宰执高官开始,倒是可以一试——于是政事堂多数宰执通过,才了了户部措置经界局的成立,而非同意刘一止和李椿年的奏请,在荆湖南路行经界法。
二月,朝廷下诏,经界宰执田地,重新评等定税。
朝野喧动。
许多人恍然大悟,难怪朝廷重新起用李纲。
然而事实上,经界法推行的第一步——对宰执名下的田产经界量税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挠。
从去年十月起政事堂有这个意向,到今年二月正式施行,中间有三四个月的时差,足以让相公们清理自家和亲属的田产,那些偷税漏税的,强取豪夺的,该补的补,该退的退,该报的报,若有胆子做其他手脚,就得有信心瞒过李纲的清查——至少有问题的相公没有存这个侥幸之心,比起查出来后声望上受到的损失,宁肯损失田产上的收益,盖因经界已成大势,不会因一两位相公的阻挠而断,若是明智的都能衡量出前途声望与田产孰轻孰重。
户部经界局首先清查宰相丁起名下的田产。
丁起名下田亩一千零二十顷,绝对是田产大户,但田地来源正当,而且实际亩数与纳税地册相符,无有隐瞒、漏税——唯一需要重新确定的是土地的肥瘠等级。
作为百官之首,丁起竖立了一个很正的上梁。清查结果出来,宰相的美誉度又提升了。
紧接着,是户部参政赵鼎——同样是一根很正的上梁。
接下来,按序清查叶梦得、胡安国、朱敦儒、范宗尹、章谊、谢如意这位六位相公名下的田产,包括其直系亲属的田产。
总的来说,政事堂的相公们都算得上廉洁。除了官员自身的道德修养外,有御史台和谏议院的锐目盯着,京城的官员们都不敢太放肆——南廷御史台和谏院敢言敢谏可称历朝之最,即使皇帝都无法左右,若有哪个高官被御史和谏官盯上了穷追猛打,基本上没有幸免的。
不过,官员**往往有一半是败在亲属身上。
丁起和赵鼎能够很正,跟他们亲属少也有很有关系。丁起的父亲是奸臣丁谓,在丁误谓丢官被流放时,丁起一家兄弟就死得差不多,如今只有六弟丁超,丁起既扶持小弟但也严厉约束,没有违法乱纪事。而赵鼎早年丧父,是由寡母养大,他是家中独子,没有叔伯兄弟。至于两人的族亲,那就远了,不是直系亲属,对官声风评影响不大。
相比起来,政事堂其他相公的直系亲属都不算少数,其中可能就有几个“烂亲戚”拖后腿的,但有三四个月的缓冲,该告诫的、该清理的也都差不多了。
人皆有私心,就算再廉洁奉公的官员,心里也有个亲疏远近,要讲些人情世故,区别在于私心多少和克制与否。但这个时节,即使处事最私的范宗尹,也不愿才经历停职反省后又撞到“兼并土地,隐税漏税”的炮口上,书信严厉告诫家中及亲属,有问题立即补救,否则查出来自己担责,他不会出力庇护。
这些亲属的最大仗势就是朝中有相公,为了自家相公的仕途,即使要他们放弃一些利益,也是必须的,否则相公没了前途他们也就没了“钱途”,有识见的都知道该怎么做,即使没那识见的,在自家相公的压迫下也必须割肉舍财。
有了这些相公自己清扫“后院”,户部经界局的行动就顺畅了许多。
而且,李纲推行经界法也是有策略的——经界局下发措令,凡是自清自报的,可以不追究以前隐瞒漏交的税收,但若由经界局查出来,则连同以前年度漏交的一并补上,并要处罚金。
在软硬兼施的策略下,至四月底,经界局便完成政事堂所有宰执及其直系亲属名下田产的经界定税,并建立砧基簿,取代原来的地簿和税册。
接着,是对枢密院执政及其直系亲属的田产进行经界量税。
枢密院共五位执政,枢密使一人卫希颜,副枢密使两人——种瑜、李邴,签枢院事两人——吴阶、韩世忠。
卫希颜名下的田产约有三百顷,其中一半已转给凤凰书院和朱雀书院,作为书院田产。至于直系亲属,两个叔叔都没有田产,一个姊姊两个妹妹,嫁出去两个——按大宋律法嫁妆田才属于直系亲属田产,至于夫家名下的田产,则属姻亲产业,不在此次清查范围内;三妹希嬛名下的几十顷田产都是经得起清查的。论起来,名可秀的田产最多,但两人的关系并未公开,何况律法上也没有同性婚姻之法,即使两人关系公开,名可秀的产业依然是自己的,与卫希颜没有相干。
枢府另外四位执政中,田产最多的是韩世忠。这个史上有名的抗金将领很喜欢当“田舍翁”,所得银钱赏赐多半拿去置了地。而李邴、吴阶和种瑜名下的田产也不少。但卫希颜对这些心腹的约束很严,她可不希望出现个拖后腿的,所以就算比较贪财的,也不敢做强取豪夺的事,名下田产都是正经买来的,经得起清查,有个别隐产漏税的也都赶在清查之前申报当地官府补上了。
经界局有了前面推行的经验,进度更快,至六月中,便建起枢府执政及其全部直系亲属的砧基簿。
七月,朝廷下诏,经界三品(及)以上官员田地,如有官员破坏、阻挠经界法,处以徒刑。
至年底十二月,经界定税完毕。
次年正月,朝廷下诏,在荆湖南路设立经界所,归属户部经界局,任命转运使刘一止兼任提举官,在荆湖南路推行经界法,并令从官户清查起,若有破坏、阻挠经界法的,没收其隐瞒田产,并处以徒刑。
四月,朝廷再次下诏,在其他诸路均设经界所,由各路转运使兼任提举官,在本路推行经界法,并令从官户清查起,若有破坏、阻挠经界法的,没收其隐瞒田产,并处以徒刑。
即使有这些严厉的诏令举措,便在推行过程中,仍然遇到有不少阻力。不过,有两府宰执和三品以上的高官经界在前,即使地方上的官户、豪强手眼通天,也断绝了通往最高层的路子。而一项政令能否推行到底,取决于上面决心有多大。只要皇帝和政事堂不动摇,不管地方上的阻挠多大,政令也会坚持推行下去,如果执行者不得人,那就换人换官,有了杀鸡儆猴的前例,那些有心拖拉或敷衍的地方官员也就不敢不尽力了。
至建炎十年六月,荆湖南路的经界均税完成。
至建炎十一年六月,各路经界均税先后完成。
经统计,全国诸路州县共清出隐田一百二十七万七千五百余顷,每年可给国库增加两税收入约四成。
当经界法正在各路推行时,户部进行两税改制。
建炎十年九月,朝廷下诏各地执行新的。
其中规定:凡有田者,包括官户、民户,家有田产千亩以下的,维持十五税一不变,家有千亩以上的,其超出部分按十税三纳税。
也就是说,田产越多,纳税比例越高,多田者多税,少田者少税,以此遏制富室兼并土地。
又规定:两税纳税者不分主、客户,而以直接耕种者为纳税对象。
也就是说,农户租种田地的,官府向租种者收税,而不是向土地所有者收税。这条法令的好处是减轻佃户对地主的人身依附。如果佃户是向地主交税,而不向国家交税,就会造成无地农户对地主的依附加深,而失去对国家的依附。
又规定:凡客户租种土地,主户向客户收租不得超过十五税一。
这是为了遏制富田者向佃户收取高额地租,减轻土地豪户对租地农户的盘剥。
“即使推行了经界均税,即使改革了两税法,也不能实现贫富公平,”名可秀对此评价道,“只能说,暂时遏制了土地兼并,暂时减轻了乡村下户负担,暂时减缓了贫富拉大。”
她对丁起、赵鼎道:“变革不易,维持更难。要想将经界法、两税法长期维系下去,要靠吏治和吏制。地方官员清明了,强取豪夺、压榨农户的事就少。选拔任用官员首要重德,但吏治又不能完全倚赖官员的道德,毕竟人的私心难以消除,必须有吏制作为约束。要将道德和制度并行,不可偏废。”
儒家讲道德治国,法家**律治国,道家讲无为治国,墨家讲兼爱治国——名可秀认为,“治国不应该是单腿而行,要想身子走得平衡,两只胳膊、两条腿,都少不了。”
譬如名可秀主张相权,对于皇帝,那就应该“无为,垂拱而治”。
譬如墨家的兼爱,是要求人们除了爱自己的亲人外,还要爱别人,这就是善心。名可秀成立共济会,就是推行墨家的兼爱思想。
“大道之途,非独一家。治世之法,百家合流。”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上章论大道公平,在孔子、老子、墨子……以及这些著作中,都能找到影子。
若论经学造诣,名可秀不一定比杨时、尹焞、胡安国这些大儒更为精深,但她的优势是不囿于一家之言,思维开阔,故而能够归纳总结出别人看不到、想不到——或者说不敢想的观点。有句话好像是这么说的,思想有多远,你就能看得多远;或者说,思想有多高,你就能站得多高——名可秀这个人物,大抵就是如此。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