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骄阳,临安朝堂鼎沸如油锅。
三个月!北廷只用了三个月收复河套,将乾顺赶到贺兰山以西!?
尽管枢府之前就有预断,西夏战事不会超过三个月,但真正深信者不到一半,而今朝堂跌落一地眼珠子……南廷君臣的危机感油然而生,赵构忍不住问卫希颜:此时开战,胜算几何?
之前,朝廷虽未决议出兵,但枢府、兵部、江北行营已经在做备战,四万石粮草先后解至颖昌府(河南许昌)和洛阳城,只等朝廷下诏宣战。至七月初,朝中争吵两月的宗子过继人选终于议定,最终定了两名太祖世系的年幼宗子入继,至于立其中哪位为太子,还要看两位皇子的未来成长如何。尽管子嗣之议让赵构有些灰头土脸,但总算有了个比较圆满的结局,不至于对他的帝位产生威胁。
子嗣之事一定,赵构又重提“北伐”之议。这回枢密院转了态度,同意八月出兵。赵构期望越早出兵越好,迟了唯恐失去良机。但政事堂仍有三位参政反对出兵,宰相丁起则支持枢府意见。赵构只得退一步,朝廷决议八月宣战。
但不久之后,北廷就攻破西夏都城,消息传到临安,仿佛晴天响雷,震撼朝堂。
许多朝臣都懵了,伐夏之战就这么结束了?!
赵构气得想呕血,在寝宫大骂“权臣误我”,将卫希颜和丁起在心里凌迟了千八百遍。
事已至此,朝廷出兵是否还有必要?
原先主战的朝臣们都犯踌躇了:如今先机已失,开战能有多少胜算?
卫希颜的回答是——可以一战。
这回答赵构不满意,文臣们也不满意:这意思是能胜,还是不会败?
“战争之胜负,决于天时、地利、人和。”卫希颜在崇政殿上道,“天时、地利,非南北之战主要因素。胜负之要,决于人和——国力、中枢决策、将领、士兵。首先看国力,我朝占优势……”
大国打仗,拼的不止是兵力,还有国力,即国家对战争的承受力,包括兵员后备和财力。金国打北宋胜利,靠的是闪电战和掠夺战,如果这两个战术不奏效,一旦战事拖长,金国的国力就无法承受。
中原国家的财力主要靠农业,然后是商业,从大宋中期起,农商收入的重心就移到了长江以南,而且南面没有遭到金军的肆虐掠夺,整个经济景况就比北面强。之后,北廷又与金国开战,从中原打到关外,战争耗费远比南廷大。而南廷本土未经战争,人口数量和财税收入都在提升,尤其海贸收益越来越大。建炎七年,南洋水师又出战西洋(印度洋),打败印度东南强蕃注辇国和西南蕃故临国,与之签订通商口岸并割地条约,掌控被印度南国长期占据盘剥的西洋海路,海贸收益源源上升。国家财力的提升,直接反应在军事力量的提升,无论陆上战争还是海上战争都有了充足的后勤保障。
卫希颜道:“南北之战,非三月半载可决胜负,必是持久之战。国力越强,越能支撑长久。”
又论将领,北军胜在经历大战多,将领人才辈出,指挥经验丰富。
再论士兵,南北各有优势,北军士兵胜在经历更多的战场磨砺,战斗经验和战斗能力更强;南军胜在武备占优,有火炮做后盾,整体战斗力并不逊色北军很多,尤其水师舰队的实力更胜过北军。
如此分析下来,的确是“可以一战”:胜负五五。
两府大臣在崇政殿上吵得热闹,枢府认为可战,政事堂则意见不一:反战一方认为既然没有必胜把握,不如发展国力,俟良机再挥师北进;主战一方认为北廷因西夏战事国力和兵力都有耗损,此时正是开战良机,否则北廷国力提升上来,则本朝在国力上的优势将逐渐减弱……尤其北廷攻打兴庆府火炮面世,这让南廷震惊无比,下旨彻查泄密事件时,朝中君臣也生起忧虑,虽然枢府和兵部的情报都显示北廷火炮的威力远不及本朝所造,但谁敢断定,北廷以后不会赶上来?
赵构倾向于战。
当初太祖立国,前后花了二十年,才完成统一大业——他不比太祖武略,也不敢奢望一次北伐就能克竟全功。但只要攻下一城一地,就是胜果,就算失败了也能为下次积累经验,当然,前提是不能折损太多。无论他对卫希颜有多少不满,但对她的军事才能却是完全信任的,正因如此,赵构才有一战再战的信心和底气。
由于枢府和皇帝都主战,朝堂上的争吵很快尘埃落定。
战争,已经势不可阻。
***
八月初一,南廷使臣出颖昌府(河南许昌),赴北廷南面行营驻地开封府,向枢密副使兼东京留守何灌递宣战诏书。
同日,北廷使臣出开封府,赴南廷江北行营驻地颖昌府,向枢密副使兼江北行营都总管种瑜递宣战诏书。
南北两廷在同日向对方宣战,可见双方对这场战争都早有准备,谁也别想占到“出奇不意”的便宜。
在宣战诏书中,双方宣战的言辞都很克制,不像以往那样,宣战诏书即讨伐檄文,必得罗列对方一长串罪过,显示己方是代天伐罪的正义之师,以占据道德制高点,此谓之“得人心“。
起初,南北双方起草的宣战诏书的确是宣战檄文——攻击对方是“伪朝”,宣称自己是正统:南廷说赵谌是废帝之子,不具大统资格;北廷说赵佶是祸国元凶,无道昏君天人共弃,其言废立当反其道而行……这种口水仗早在南北建朝之初就曾轰闹过一阵,已经毫无新意,并且伤不到对方半根毫毛,反而揭破了疮疤双方都痛——赵佶误国已是定论,而赵桓北狩也是耻辱,南北以此为柄互相攻击徒惹外族耻笑罢了。
倒不如堂堂正正宣战,就是为了结束分裂,统一南北,使中原百姓治于一国之下,此为江山社稷之福。
两国的宣战诏书都在报纸上登了出来,于是天下人都知道,南北要打仗了。
八月初二,卫希颜和雷动在颖昌与开封之间的尉氏县会晤,双方履行战争礼,订立。
八月初三,这份以南北最高军事统帅名义订立的公开发表在双方官报上,各报立即转载,不出三日,天下与闻。南北士人纷叹,“春秋仁礼之战复矣,南北幸甚……”最感激这份的是边界百姓,因为约定“城池不战,村乡不扰,春耕不战,秋收不战……”这让因战事而恐慌的边界百姓都安定下来,在当地官府组织下,拖家带口迁往约定的“非战区”。
按照约战书的约定,南北双方在淮河长江以北的边界上,开辟了四个战场——
最东部是水师战场:南军长江水师李宝部、杨泰部、钟相部分率舰队,从海州湾、涟水港北上,经东海水路攻打北廷山东路的密、莱、登三州,与北廷水师交锋;
东部战场在宿、徐二州:南军韩世忠部与北军刘锜部交锋;
中部战场为主战场,开辟在开封—颖昌—洛阳这一三角带:南军以种瑜为帅,辖吴阶、蒋宣、吴安国三部;北军以何灌为帅,辖岳飞、张所、王德三部,双方共陈兵二十万,会战于此;
西部战场在襄阳、房州(湖北房县)交界之地:南军高师旦部与北军郭忠孝部会战于此。
卫希颜、雷动分别坐镇颖昌和开封,统领全局。
这一年是丙辰年,后世军事家评论,“丙辰战争在宋帝国战争史上极为重要,具有极高的历史意义,结束了分裂,确立了中原王朝的唯一统治,但从战争本身来评论,并不具备太多军事价值,甚至可以说,这场战争是平淡、呆板的,毫无战略战术的借鉴价值。……双方最高军事统帅都摒弃了战国以来兵家大盛的诡谋之道,而复以周商时代和春秋初期的战争方式。其兵谋唯有‘堂正’可言,完全没有发挥出双方将帅的智谋之术。这种约定战场的正面对战方式,由于摒去了智谋诡诈战术的加成,体现出双方军队最真实的战力——就像两支铁军正面相撞,毫无花巧,血肉喷溅,因为真实,也更加残酷。”
但历史学家认为丙辰战争“体现了上古战争的仁礼道德,最大化地减少了战争对民生的损害”。
而评论最现实的永远是政治家,“这是最符合南北利益的战争方式。”
卫希颜不是政治家,但在她的身后和对立面,有着这个时代最出色的两位政治家。卫希颜认为,评断一个政治家是否出色,最重要的不是权谋手段,而是气度格局。南北在名可秀和雷动眼中是“家业”,不能因为争家主之位,将家什都打烂了。战争由来损害民生最甚,城破残壁,千里赤野,人丁凋零……未决胜负之前,谁都可能是胜者,而胜者一方绝不愿意目睹满目疮痍的局面。
但是,在没有绝对胜算的把握下,又有谁愿意克制战争的手段呢?——只为体顾民生,即使战败,也要留下一片完好河山,这需要绝大的胸襟。
卫希颜在颖昌召开军事会议,解说战略,对众将官道:“……治天下者要有大气度,气度决定高度,高度决定眼界,眼界决定格局,唯大格局者才能创大世界。”
种瑜暗地翻白眼,心说:“你有这种气度才见鬼了,分明是自家得不到、宁可打烂踩碎也不便宜别家的那种人!”
名可秀有这样的胸襟气度,他不奇怪,但雷动有这种“仁者天下”的胸怀就令人很是吃惊了,毕竟能以金军入侵这种“挖肉割疮”方式再造中原时局的人,绝对能为大局舍小局,不会为了一时民生,束缚统一南北的手脚。
种瑜不由心忖:北边是出了什么事?
***
八月初四,兴庆府。
新任河内路制置使雷霜坐在后衙小院的竹椅上,手里捏着份官报,目光望着空中,斜飞入鬓的长眉紧锁着,已经出神了很久。
雷御从马军营中回来,看到的就是这副景况。
他从妻子手中轻轻拿过报纸。八月初二的官报,八月初四就到兴庆府,走的是军铺递才有这么快。
雷御看完官报上登出的,一贯木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凝重表情,嘴角却微微撇了下。“不妥?”他问话一如既往的简洁。说实话,他觉得这种约战方式极好,至少不用死那么多无辜百姓。但他更相信妻子,若非有不妥,不会这般神态。
雷霜摇了下头,拿起矮桌上的茶壶倒了一碗茶汤,递给雷御,“只是觉得很奇怪……”
雷御拿起茶碗的手顿了下,他知道雷霜未说完的那句话:义父不是这么仁慈的人。他默默喝下茶汤,舌尖有着淡淡的涩味。
作者有话要说:晕,发365章时发到364章了,只好重发——被系统当成修改,所以重发此章的字数必须超过原字数,只好将365南北之战(一)的开头内容放到后面,请以前看过的,在看365章时回看一下364章,省得前后接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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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南北战争就又结尾了,预计在十万字以内~~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