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地,雷动一声长笑,压过无数武者的恭贺之声。
浑厚声音响在人们耳边——
“今日幸甚,喜逢故人结侣,焉得不贺?雷某偕子雨荼,谨贺名宗主与卫国师琴瑟相谐,鸾凤和鸣,同心同德!”
说着,他与雷雨荼举起手中已经斟了酒的酒盏,向着并肩立在船首的名可秀和卫希颜二人起手相敬。
周围的欢呼声立时静下来。有细心的人注意到雷动的致贺竟是将名可秀放在了卫希颜的前面,无论是从卫希颜大宗师的地位还是当朝国师的地位而论,似乎都不应该。除非雷动是以名可秀“亲朋”或“故交”的身份说话,但这太荒谬了,谁不知道南名北雷是几十年的生死仇敌?“故”倒是有,却非故交,而是故仇!除此之外,只有唯一的原因,那就是雷动尤以名可秀为重。难道是因为惊雷堂与名花流对峙三十多年,即使雷宗师显于朝堂,对昔日的强敌也仍然视为第一对手?——但是,南面抵御北廷的擎天柱明显是卫国师啊。许多人暗里吸了口气,觉得必须重新估量名可秀。此前因雷动持朝北廷,很多人认为“北雷”已在“南名”之上,而今观来,他们似乎忽略了什么。能让雷动如此重视,不能不令人思量啊。
船上两名侍卫已经上前斟酒。名可秀和卫希颜一起举杯回敬,饮尽。
几名侍卫托着酒盏酒壶又给船上诸人都递上斟满的酒杯。
卫希颜和名可秀一起举杯相敬,众人饮尽。
名重生大笑一声,目光徐徐顾视儿女媳婿徒弟,最后落在名可秀和卫希颜身上,颜容欢悦,笑道:“余平生之志,有尔等相继,大愿了矣!”
他挥袖掷杯入海,仰笑长吟,“生而尽欢,死而无憾!人生至此,快哉!快哉!哈哈哈!”大笑三声,溘然而逝,刹那化为飞灰。
名可秀衣袖一振,袖中红绸已将父亲遗灰尽数卷入裹起,目中含悲,闭眼,又睁开。
卫希颜手按她肩,“父亲无憾而去,当喜。”眸子澄空明静,生死,如是。
名浅裳、名清方、种瑜、苏澹等人猝然从大喜进入大悲,即使心理上已有准备,但眼见名重生瞬间化为飞灰,仍是让人悲泪不已。
雷动陡然仰天大笑,“去矣,去矣!”说着展袖落入海中,踏波而行,高歌慨然,那曲调豪迈,洒脱,又带着两分苍茫。
“名宗主,卫国师,后会有期。”雷雨荼向名可秀和卫希颜抬袖一拱手,随即也落船而去。
四面船上的人们都已经呆住了!
——这是……什么景况?
——名宗师……没了?!
立时有人回想起当年黄河一战,卫希颜获胜给人们带来的大喜,转眼微笑陨落又给人们带来的大悲大痛……如今,名宗师竟也是大笑而去了么!
一时间,南廷的武者心中皆是怆然,有人的眼泪夺眶而出,有的人握拳痛呼“宗主!”泪流泣下,那是名花流的弟子。此时,北廷武者也毫无喜色,只觉世事难料,命运如斯,心中涌动着对一代宗师逝去的悲意和大憾。
南廷官员俱都惊震失色,他们没想到名重生竟会在获胜后重伤而亡——方才那般谈笑风生,完全看不出不对劲啊!
北廷官员在惊愣之后便是大喜,折了对方一名宗师,就少了一大威胁啊!转而又有官员担忧起来,待见到雷动振身掠上停在箭鱼号附近的巡逻舰,身如山岳矗立,不像重伤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
而普通人众都还沉陷在茫然、呆愣,或悲憾之中。
雷动豪迈苍茫的歌声一落,刹那间天地只余一片风声。
便听卫希颜的声音响起,那声音清凉宁静,仿佛不带红尘世俗的澹泊,“名宗求仁得仁,大愿已了,含笑归去天地,吾辈当安然送之。”
她声音一肃,“各舰,降半旗,致礼!——为名宗送行。”
顷刻,南廷各舰上的七色彩旗都降了下去,主桅上赤底龙凤宋字旗纷纷降到半桅。
随着雷动令下,北廷各舰上的赭黄宋字大旗也都落半。
跟着,南北各艘商船上的“宋”字旗也都降落到一半。
海域上一片静默。
卫希颜解下腰间白笛,横笛长奏。
一曲,笛声飘渺,悠悠细细,萦于天地清风之中,无论魂者、生者都归于宁静。
名可秀眼眸湿润,仰望天空白云悠荡。千载万载,无论人间生死,悲欢离合,这天地永远永远恒定不变。她眼中泪意被风吹去,澹乎若深渊之静。
——父亲,安息。大道长远,吾必矢志不移。
***
这一年,这一月,这一日,在许多人心中都铭记永久,即使许多年后,那些记忆仍然鲜活,甚至到了耄耋之年,向孙辈们讲起当年东海之事,记忆中的那些细节都还是那样的鲜明生动,仿佛一刻未忘。
这一日,散去的人们或是随船回海岸,经陆地返家,或是随船顺海北上或南下,走海路归家,然无论去向如何,人们的心情都是一样的百感交集,难以道清:紧张刺激,惊震骇然,大悲大喜,沉浸美好,激扬振荡,怅惘生死……所有的情绪仿佛都交织在了一起,让人难以分清。许多人直到百里千里归家,那种交织在心中的万般情绪仍然没有消解下去。而这些情绪,又即将在朝野激起的波潮中再次经受振荡涌流。
当这些东海观战的人们大多数还在回程路上时,各大报社的采撰已经采用信鸽或四百里快递将消息报道了回去。
各大报社沸腾了。社首和主编在惊震呆木之后,立即发动所有属下赶稿,印刷坊彻夜开工,不仅要赶在明晨出报,还要以最大的印刷能力加印——明晨出报一准是疯抢啊!
果不其然,十二日辰初还未到,各大城邑的报社外面就人影幢幢,候满了拿报的人,其中有酒楼茶肆里的堂倌,有从各大官宦豪门宅户的厮儿,这些都是报纸的一年订户,根本不需要上门拿报,报社会在辰正以前将报纸投递到各订户门前,但大家都等不及了,派了人亲自上门来拿。与此同时,兼卖报纸的书局书肆也都早早开了门,外面候着不少买报的人,街市上那些平日给大家读报赚钱的卖酸文摊子、卜卦摊子、代写书信摊子等也都一早开了摊,只等报童来了就立刻买报。
尽管这一日的报纸卖出了平日报价的两倍,因为加版了,但掏钱买报的人都毫不犹豫,利索得紧,唯恐自己买不到——这一日,南北两廷的报纸都卖光了!
这一日,在看报听报中出现了不少奇景,有紧张掉盏的,有大叫拍桌子的,有惊骇喷茶的,有木呆酒倾的,有噎住的,有喘不过气的,有瞠目的,有口哆的,有流泪的,有大嚎的……没有谁能够保持正常的神态,仿佛人一辈子的表情都显露在此时了。
南廷所有的报纸都不约而同地按时间发生的先后顺序报道东海的四大事件:头、二版是宗师决战,三四版是胜负之后的国土划分;五六版是卫名结侣,七八版是名重生陨落。因为一时间接受的信息量太大,无论是看报的读报的还是听报的,脑海中都出现了长时间的空白,什么都不能思考,又仿佛是思绪太多让人心神一片麻乱。各个茶楼酒楼和读报摊子都出现了一阵诡异的寂静……良久,才有惊声迭起,之后如开了锅般,沸腾了起来。
相比民间报纸报道的详细、精彩、全面,南北的官报都秉承了一贯以来的严肃风格,只着重披露了宗师之战的结果和名重生伤重身殒,在卫名的结侣大婚上,南北官报的着墨就截然不同了——北廷是大肆渲染,南廷是轻描淡写。但无论官报怎么个避重就轻,朝堂上的君臣该知道的都知道,谁也不比谁知道得少。
南廷这一日的早朝气氛格外诡异。赵构和朝臣们都一副喜气,朝臣们向皇帝恭贺着不费吹灰之力尽得河南之地,跟着又遗憾名宗师获胜却身殒,至于是真的遗憾还是暗地里庆幸朝廷少了一个宗师威胁,那就是各人心知肚明了。在满朝贺声中,赵构和朝臣都在努力忽略东海的另一桩大事件,然而君臣眼底若隐若现的青色似乎在嘲笑他们的自欺欺人。
事实上,早在昨日下午,赵构就已见过从东海快马加鞭赶回来的皇城司察子,得到了最详细的禀报。刹那,嫉恨的妒火和被欺骗的怒火如同火山岩浆般喷发,将赵构的眼睛都烧红了。他自从被惊雷堂的杀手行刺之后,身上便时时佩剑,连就寝时床边都放着宝剑,此时妒愤之火冲头下失去理智,拔剑便刺,杀了那名禀奏的察子,又挥剑乱砍,皇城司勾当官冯益嚇得连滚带爬地闪开,大呼饶命,赵构眼红迷蒙下又伤了寝殿内一名内侍,内侍总管康履惊吓得一边躲闪,一边唤人,最终是两名内卫高手闪身夺了皇帝的剑,又被冯益和康履一左一右抱住大呼“官家”,赵构这才清醒过来。他咬着牙,杀人的欲.望仍在心里奔腾着:卫轲!名可秀!原来这两人早就有了首尾!卫轲竟然如此欺他!还有名可秀,竟与一个女子搅在一起,而对他这个九五至尊不屑一顾!杀了她!杀了她们!
此时赵构坐在朝殿上,脸庞上浮动着喜色,耳朵里听着朝臣的恭贺,心里却委实妒恨交加,抓着御椅子的手攥得发白,努力遏制着心里的愤怒一不小心宣泄出来。
直到谏议大夫大步出列,高声弹劾卫希颜与女子结侣“背阴阳,逆人伦”……霎时,朝堂上故意张扬起来的喜贺气氛仿佛一只红色纸糊灯笼噗一下被戳破,露出了似乎是在咧嘴的大口子。朝臣们有的嘴唇抽动,有的眉毛抽动,政事堂的几位参政相公你望我,我望你,都不说话。赵构听着陈公辅和潘良贵的激烈弹劾只觉心中阵阵痛快,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这两位谏议大夫是如此的顺眼、顺心!
谏议大夫的弹劾慷慨激昂,监察百官的御史台之首向子諲却保持了缄默。赵构幽深的目光一一扫过朝臣。刑部参政范宗尹立即跳出来,赞同谏议大夫的弹劾,说卫轲不顾人伦,有辱礼常。礼科给事中和几位学士、直学士也附议了几句。多数朝臣都垂下眼皮,拢着袖子不发言,或是目光觑向还未说话的几位参政。“王党”的人觑向吏部参政赵鼎和大理寺参政谢如意,“司马党”的觑一眼赵鼎,又觑一眼工部参政章谊,“程党”的人由觑向胡安国。
赵鼎作为“枫阁”的中坚人物,自是早就知晓名可秀与卫希颜之间的关系,丁起临行东海前他们这些“阁员”就有过紧急商议,对朝堂上的攻讦早有预料,面色沉稳地当闭嘴葫芦。宰相不在,吏部尚书参知政事就是朝臣之首,赵鼎执吏部后在政事向与宰相共进退,在学派上又是朝中温公学派之柱,他不说话,以宰相丁起为首的“王党”以及“司马党”的人也都稳着了。
户部参政叶梦得不在,吏部参政之下就是礼部参政。胡安国虽然一心想削弱卫希颜的权势,却并不赞成谏议大夫的“革除朝廷”之议:太想当然了!而且是自毁长城!
但胡安国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如果利用得好,可以逼得卫轲交出兵权,恢复以前的三衙(殿前司、步军司、马军司)统兵旧制,让枢密院回到只掌军策、不统兵的祖制下。不过,必须要掌握一个度,否则激怒了卫轲,以她的能力、威望,加上名花流的实力和名可秀拥有的商盟财富,说是能颠覆朝廷恐怕也也不为过。但这种“度”就意味着朝廷必须将做出妥协,至少要默认卫、名的关系,而这与人伦礼法是违背的。
胡安国的心中如潮起,是选择利益还是礼法让他心中受到煎熬。他想起尹焞的话,“一旦入朝,道德学问再无纯粹。”他心里叹了口气,心志却变得坚定起来,不入朝怎可治世,不治世怎可弘圣人之道?权其利害择其轻,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般思忖的功夫,政事堂的参政们一时间都没有发言。枢密副使李邴和武臣们也都做木雕泥塑状,垂着眼皮一言不发。
赵构的容色喜怒不辨,幽如深潭的目光却给人一种森森锐利的感觉,被他目光扫过的朝臣都不由得心里打了个噤。
“赵卿?”吏部参政被皇帝点名。
赵鼎闻声出列,“禀陛下,宰相和国师一行尚在路上,实情如何,需得回朝再作询问。此时,议之过早。”
垂下眼皮的朝臣心里都点头。
赵构当然知道今日的朝议议不出什么结果来,但这些大臣的态度他必须体察,看哪些是卫党,或是亲近卫党一系。
君子不结党,他心里冷笑着,没有哪个大臣是不结党的,丁党,卫党,胡党……!赵构心里窜着一股邪火,这股火焰几乎要让他烧起来,所有的积郁似乎都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在鼓荡着要冲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赵构同学要爆发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