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前来宣旨并吊祭的都省门下太常官员们起身离去,从后堂出来的重臣们神色都有些异样,有人脸上还带着几分潮红,让人不禁怀疑是否在后堂内起了争执。而送行至灵堂门口的卫希颜和名可秀二人,神态表情都毫无异样,当真诠释了何谓“澹澹,不动貎也”。
从侧厅出来的官员们只能怀揣着猜疑,出了前院各登车马回衙。众位宰执和门下都官谯定并太常寺卿同用仪仗回宫城。入宫城后,丁起和胡安国先入内宫向皇帝缴旨。
赵构在宫里心绪不佳,对卫希颜和名可秀两人的怨恨之火也烧到了名重生身上,生出“女不教,父之过”的怨愤。他一想起太常和中书拟定的那两篇充斥着溢美之词的诰制和祭文就膈应憋气,奈何还得御笔画可,让世人赞扬流传名重生的美名……赵构郁怒下几幅字都没写好,扔了紫毫,砸了案上的砚台,起驾到御苑香玉亭看了半天的梅花,面色仍如天上的铅灰色,阴晦不见阳光。
丁起和胡安国在内侍带领下至香玉亭觐见,便见皇帝面色不佳。丁起心中不以为意,皇帝发怒的气场对这位宰相来说,尚不如在枫阁时面对名可秀静如沉渊时的压力更大。走在丁起身后的胡安国暗中皱了下眉,觉得皇帝受影响过大,情绪自制力大不如以前。
两人面上都不带异色,上前恭敬揖礼,缴旨回禀。丁起禀了宣旨后之事,从袖中拿出卫希颜的奏折呈上。
“……服斩衰?”赵构冷笑一声,接过奏折打开,看了会格格笑起来,然后大笑,道,“丁忧?好啊,那就让她丁忧!”皇帝说着大声起来,仿佛表达决心般又加强力度重复,“让她丁忧!!”
三年!即使正经只有二十七个月的孝制,也足够他拿回卫轲手里的兵权了。
赵构的心情忽然好了起来,恨不得马上朱笔御批“可”执行。
但按南廷新官制的精神,重大军国政事的决策:一是由仆射召开政事堂堂议,通过之后,交门下省给事中审议,再呈皇帝批准,三者通过,则颁布天下;二是皇帝同意后,付朝议讨论,政事堂通过,再交门下省给事中审议——一国枢密使的丁忧,也是重大军国政事,必得经由政事堂的堂议和门下审议。
丁起心里想着:这事有得议呢!他微微抬眼,拱手道:“禀陛下,枢密使丁忧之请,涉及丧礼之制,是否丁忧,如何丁忧,都须妥议,使有章法可循。”
胡安国也奏道:“陛下,诚如仆射所言,此奏需慎重妥议,否则名不正言不顺,乱了丧制之礼。”
胡安国固然觉得这是削弱卫希颜兵权的好时机,但是这个“丁忧三年”依的是什么制?无论按“媳”还是“婿”论,都大有问题,若是不加思虑地准了,就会成为后事的依循,一个不好,恐怕就会成为动摇之制的起端,礼部参政不能不慎重。
赵构听完丁起的奏话后已经晴转阴,没想到胡安国竟然也是一个调,这些大臣是要联合起来抗君吗?他但觉一股邪火从心口直冲脑门遏制不住,“啪”的一声将奏折狠狠磕在铺了锦围的石桌上,斥喝道:“乱了礼?还有什么礼!这两人已经搅合在一起,违逆人伦大礼,还有什么礼!留着这等逆伦的臣子在朝堂,是要让天下人都笑话朕没有体统吗?给她一个体面,让她丁忧离任,就已经是朕的仁慈了!……”他斥责的声音越来越大,脸上也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
胡安国望着暴躁起来的皇帝,吃惊地睁了下眼,大喝着叫了声“陛下!”缓了下语气,“请陛下冷静!”他并没有太在乎皇帝的心情——大宋自命正直的士大夫少有会在乎天子心情的——但是规劝天子维持人君体统却是必须的,这也是宰辅应尽的职责。
赵构斥骂的声音被噎在喉头。
便听丁起跟着道:“请陛下息怒。怒能昏神,此事非急怒能决,还需详议妥当才是。”他合手而拱,垂眉垂眼,行礼的姿势很是端谨,温和徐徐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恭谨,但赵构眼见耳听却更加烦躁,只觉脑门上有根筋突突跳着,仿佛要暴出来一般。
赵构猛地起身,用力吸了口气,只觉胸口气闷难耐,大步走出亭子。梅亭外的寒风吹得他激凌了一下,渐渐冷静下来,可一冷静下来,又气得要吐血。
——这都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上丁忧奏章了!
赵构在这两个知情的臣子面前,只觉如同被扇了一记耳光般难堪!
他一刻都不想待在这里,也不想再听这两个臣子的“微言大义”,甩袖喝声,“回宫!”亭子内外的内侍宫女急步上前,各就其位地拥着皇帝上了肩舆,内侍总管尖声“起驾——”御驾在冬月的风中呼呼而去。
丁起拢袖望着皇帝一行越来越远去的背影,瞟了眼留在亭子外等着收拾风屏炭鼎桌围果盏诸物事的两名内侍,慢悠悠回身拿起桌上的奏折揣回袖里,和胡安国一道出了亭子,走远后呵笑了一声,眼里却不带笑意,说:“天子脾气见长啊……”
胡安国皱了下眉毛,皇帝的性情确实越来越暴躁了。他心里忖度着是否要召医官局的御医问问皇帝的御体如何。
两位宰执各怀心思出了内宫,回到宫城前朝的尚书和中书省都堂。五位参政并门下长官都候在都堂内,准备合议卫希颜丁忧之事。
众人去了议事厅。一相七参中除了兵部参政朱敦儒尚留在海州与北廷使团商议河南十九州归朝细节外,其余六位都在座。谯定坐了他惯常的位置——政事堂在堂议某些要事时,为了顺利通过门下省的审议,有时会请门下长官临席——捋着须半眯眼做旁听状。
议厅内诸人都心知肚明,卫希颜的奏章明着是说丁忧之请,但暗里牵涉的却是对丧礼的非议。
她在奏中所言“婿同媳礼,守制三年”,但女婿持服怎么可以等同儿媳之礼呢?这是有“父系、母系有别”和“男女有别”的宗法大义在内。
在父系的宗法社会里,父党为宗族、宗亲,母党为外亲,妻党为内亲,而父权社会的宗法大义只重宗族、宗亲,不重外亲、内亲。所以对父党的服丧要重于对母党和妻党的服丧。
又男女不平等,如夫妻之间,妻为夫服最重之丧斩衰三年,夫为妻则只服齐衰杖期一年。同样,妻为夫之父母服斩衰三年,但夫为妻之父母只服缌麻三月。而子、女(未嫁女)对生身父母的丧礼也是不同的,规定为父斩衰三年,为母齐衰三年——如果父亲还在世,只能服齐衰杖期一年。此谓之男女有别,女子“三从”。
卫希颜在奏折中道,现在儒家遵循的中的三从之礼,有悖孝道大义,而夫为妻之父母所服之丧要大大轻于妻为夫之父母就是源于这个“有悖”,不为道理,真正持孝敬之心的人不为。
“这是在扯歪理!”胡安国沉下脸色道,若因这个理由准了卫希颜的丁忧,便是对制定丧礼所秉持的宗法大义和男女有别的违背。
“那依胡参政之意,这丁忧不应该准?”丁忧归吏部职事,但丧礼归礼部职事,赵鼎便以征询的语气问胡安国。
胡安国迟疑了,说实在的,就此放过收复兵权的机会他觉得很可惜,错过这次机会,或许以后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他还在犹豫中,刑部参政范宗尹便先忍不住了,这个机会怎么能错过!当即接过话道:“可以按媳而置。”他的意思是,将卫希颜视为名重生的“儿媳”,就当服斩衰,丁忧三年。
其他人的面色都古怪了起来。
胡安国皱着眉头,语气很有些无奈,“自古,夫妇之礼,夫主外,妇主内,若以媳论,则乱了男女……咳,内外之制。”
范宗尹嗤声,嘲讽道:“反正女子都已入朝了,男女之别已乱了,何妨再乱一个内外之制?”
“不妥!”胡安国断然否定,“如此,便生后宫干政之患。”
范宗尹“哈”的一声嘲笑,言语更加尖锐,“那两位还分什么内外了?媳也是婿,男女兼当了!本就是乱了阴阳,荒谬之极,议来议去也议不出个名正言顺!”在他看来,卫希颜做出这种伤风败俗之事,早就该引咎辞职,居然还请奏丁忧,真是无耻之极。他斜起眉毛冷笑,“既然是荒谬事,那就以荒谬对,要请丁忧,那就丁忧,特殊人,特殊办。倒不信了,天下还有第二个大宗师。”以后若有人拿此事为遵循,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大宗师的份量。
大理寺参政谢如意心里嗤了声,说得冠冕堂皇的样子,若真个不愤卫希颜乱了伦常礼法,就该迫其解职离朝,岂会同意她丁忧?同意丁忧就意味着承认她和名可秀的结侣,不过是寻个相对容易削夺其兵权的法子罢了。
这就是现实,谢如意不无嘲讽地想道,现实是朝廷需要卫希颜,而不是后者需要前者。在现实面前,礼法也要妥协。儒学之所以能够成为显学,并压倒墨学、道学、法学等成为帝王推崇之学,不就是因为妥协世情?
谢如意看了一眼面色沉静的丁起,想起这位宰相曾在杭州治州两任,与名花流彼此无犯,只怕其中大有内情……没准当初能坐稳那个“烫交椅”的位置应有名花流背后的支持,再想一想丁起为相后,与卫希颜执掌的枢府虽有相争,却都没有伤筋动骨,其中只怕也与那位名花流宗主是有关联的。
大理寺参政想到这些,便决心做木头人,暂时观望。
做木头人的想法不止谢如意一个,章谊入政事堂最晚,多年宦海生涯让他直觉卫希颜背后的水深得很,在没有摸个七八分之前,他可不想以身试水有多深——总归礼部吏部还在前头呢,何况还有一个急着出头的刑部,他这个工部参政还是悠着点好。
户部参政叶梦得正在羡慕着兵部参政朱敦儒,好运地留在了海州,避开了这档子事!这都什么事啊?叶梦得心里叹着,决心不到万不得已不表态。
谯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堂厅内诸位宰执相公的神色表情,听着吏部、礼部、刑部三位参政的互相辩驳,眼皮下的眼珠子动了动,心忖:听说赵元镇自幼丧父,由寡母养大,对生母感恩重于生父,看来不假,听其话语中对中所定父母持丧之礼轻重不同之礼颇不赞同,大有重论之意……这下有意思了,矛盾先从内部起。矛盾之后,是妥协呢,还是分裂呢?门下都给事中很有闲心地想着,颇有几分事不关己的悠然。
这日的堂议没有持续多长时间,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放衙的时候,叶、章、谢三位参政听到皇城钟鼓楼的落衙鼓声都暗底松了口气。于是,堂议无果而散。想当然尔,此事短时间内也议不出个结果来。与会的诸宰执并门下都官都各带心思离去。
至晚,卫希颜奏请丁忧的消息已经无胫而走。次日,京中朝官们便都相继听闻了。一时间议论如潮,真可谓一波未平又起一波。
十六日,上登了一篇苏澹的文章:。
这篇文章成为掀起重议丧礼争战的起端,各家学派都相继卷了进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