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与信仰有相当深刻的关系。
一个民族的文明包含多种因素,比如文字、制度、礼仪、诗歌、音乐、绘画、舞蹈等是文明的外在因素,或者说是文明的载体,信仰则是一种认同感和归属感——与文明的强大成正式。
要摧毁一个文明,必须同时摧毁她的外在和内在,并在这个过程中,用新的文明渗透、取代。
卫希颜庆幸的是,作为民族文明最重要的载体——文字,交趾人还没有创立出来,13世纪,越南人才发明了本民族文字的喃字,,至今使用的仍然是汉字,只是口头交流语言是越族人的语言,被称为越语。这就省去了推广汉字的过程,只需要在安南路推行官话取代越语的地位,就能很快在语言文字方面实现大宋化。
除开文字之外的礼仪、制度、文化等,有很多都还带着华夏文明的影子,在安南路的文治要做的,就是强化华夏文明,渗透、融合带交趾特色的文明,对于完全背离华夏文明精神内涵的,一律摧毁。
在渗透、融合、摧毁交趾文明的过程中,必然影响越人对自己文明的信仰。卫希颜要做的,就是加速这个进程。
摧毁王宫,是卫希颜的第一步。
一个国家的王宫,是王权的象征。卫希颜记得秦瑟琳说过,建筑是凝固的历史。能象征交趾王权的建筑,卫希颜当然不能让它存在。如果这座王宫在建筑艺术上有独特之处,或许卫希颜还会有些犹豫,但它们明显是遗自华夏风格的宫殿群,比起华夏本土的皇宫,无论艺术还是建筑技术都不在一个层面,而整个都城的建筑,也都是唐宋风格的翻版,全部拆了卫希颜也不会觉得可惜。
而拆毁都城,就是卫希颜的第二步。
当然,在拆毁都城之前,要先建起新州城。
新州城位于都城东面二十里以外,在六万交趾战俘的辛苦劳作下,仅用一年时间建成。当然,这也与采用了大宋的建筑器械、新的建筑技术和新型建筑材料有关。新城完全按照工部的城市规划进行建造,包括:砖木与水泥结合的房屋建造,水泥沙石搅拌凝筑的城市道路,便利的排水渠及下水道,美观环保的道路绿化带,交通便捷的公共马车站,等等。其中最令人注目的是居住坊的建造,规划整齐的红砖歇山顶房屋十分醒目,既有给普通人住的安居屋,又有深宅大院的富户豪宅,当然,房价不一样。
所有搬迁去新城的居民官府会给一定的交钞补贴,但只限于住宅房产,并且分汉户、越户,区别对待:汉户根据住房的坊区和面积大小进行补贴,一般都高于购买时的原价;对越户的住房则不管坊区、面积大小,均按统一价进行补贴,越是富户损失越大,补贴的钱还不够修一个花园的费用。
越族富户们都很不满,越是房产多的家族损失越大,不仅仅是住宅屋的损失,更大的损失来自于都城内的经营产业,酒楼、茶肆、商铺、织造工坊等等,全部都得废了,却得不到一文钱的补偿,而要在新城内重建这些产业,还得花钱向官府买地皮。如此巨大的损失,哪个家族不心疼?
于是有憋不住气的家族挺身反抗了,自恃背后有越族旧官宦势力的支持,认为安南经略司会让步,不求与汉户同等待遇,至少能多争取些补偿。
但安南经略司一如卫希颜所在时的安南行营一样,手段强硬,果断以“反抗官府执法罪”,出动武安军合族大抓捕,除了十三岁以下的男丁和妇人外,其余男丁全部抓捕入狱,判三年役刑。这个刑期不算长,但“役刑”意味着他们不会是在大牢里蹲三年,而是要在矿冶场里服苦役三年,这些平日养尊处优的男人们最后能不能活着出来还真不好期待。
随后,大牢里的男人们便醒悟了,他们奚家是被推出来当了试探经略司的棋子,后悔莫及的奚家男人们对背后撺掇的越族势力充满了愤恨。安南经略司适时给出了“仁政”,允许非主谋的从犯可以交钱保释。而在交完高额的保释金后,奚氏也倾家荡产了。
目睹奚氏的惨状,再也没有哪个家族敢吭声了——尽管暗地里都恨得咬牙。
但是,正如安南经略司副使李易的警告:“没有家族是不可代替的。”——越族人也不是一块铁板,想要踏着豪门家族往上爬的大有人在,以前受豪门压迫的平民,只要有机会谁不想翻身做人上人?安南经略司要扶植平民出身的新家族并不是难事。
而且,这些家族脖子上还系着绳索:在安南行营颁布的战争犯名单中,“谋逆”而死的杜英武是甲级一号战争犯,交趾越王因年幼未亲政列入甲级战犯最末,其他交趾官员则按在职官阶高低列入甲级至丁级战犯,凡是五品以上的官员每人都背着“战争犯”的罪名,虽然交纳了令人肉痛的“战犯保释金”后可以不入狱服刑,但有一年到三年的“保释观察期”——若在观察期内安分守法,观察期满便释其罪名;若在观察期内有反官府的言行,那就不是“保释观察”了。
越族最有势力的家族们都不敢吭声了,那些中等势力的家族当然也不敢要求“同汉户待遇了”,而且有损失更惨重的大家族在前,中等人家也觉得平衡了,至于小门小户的越族人,居屋本就不大,住的也是平民坊,甚至贫民坊棚户屋的也不在少数,如今官府给的补贴虽然不多,但仔细一算并不吃亏,而新城的安居屋比起以前住的实在是好太多了。
尽管这些安居屋普通越户多数买不起,但是可以向城内的几家大钱庄申请住房贷款,先付首期,再按月分期支付本金和利息。这在大宋已经不是新事物,继青苗贷为人熟悉后,朝廷又颁布了和,随着城区安居屋的兴建,城内坊郭户们也逐渐接受了这个新事物。当然,这是在商业繁荣的大城,中小城市则还没涉及。毕竟除了人们的观念外,这个新兴的行业也还很稚嫩。而交州城的居民们已经没有接受新事物的观望期,在举城搬迁的压力下,不管接受还是不接受,要想不流落城外成为“乡村户”,就必须要在新城居住入户。如果确实困窘到连首期都支付不起的,也可以申请租住平民坊的安居屋,按月向交州官府辖下的楼店务支付租金。
而汉户们除了在住房搬迁上享有优待补贴外,还享有购买新城住房的低息贷款,搬迁前拥有商业房产的也有补偿,官府不给予现钱补贴,但是划出一块地皮作为补偿——可在上面自建商铺,也可将地皮卖出去得利。
这些优待政策让越人们嫉妒得眼都红了。
于是便有许多越人拼命往上“寻根”,找出祖上是否有“宋民”血统,以期修改户册成为可享受优待的“汉户”。
交趾人在独立为国的百多年间,明里暗里从广西掳去了不少宋人女子,总计不下十万,其中有汉族女子,也有峒族女子,她们被交趾贵族占有,成为侍床的女奴,交趾都城内的大贵族家族,可以说每一家都有这些女奴孕育的子孙后代。安南行营发布法令,公告凡是被掳的大宋子民,无论男女,其三代以内的子孙,在新造户册中都入“汉族”,登记户册后便与原家族脱离,成为独立的汉族宋户,即汉户。
这些新晋“汉户”在搬迁新城的优待政策出来后,顿时成了越民最嫉妒的对象。
那些三代以外的宋民子孙心里都活跃起来了,因为安南经略司出了新的策令,允许他们这些人申请为“汉户”,更改登记户册后,就可以补发住房补贴的差额,并享受其他待遇。布告的当天,州衙户曹司公厅就挤满了前来申报的“宋民”后裔。在登记十多天后,有胆子大的越族有,根本就不是“宋民”后裔的,揣着伪造的证据,心里打鼓地来申报,结果却通过了。因为户曹司的审查并不严格。越民中不乏聪明人,尤其商人,精明的颇多,趋利性也强。当假的也通过的消息暗中传开后,动这种心思的越人就悄然增多起来。
安南经略司不在乎越人造假,发布这道策令其实就是在引诱越人造假。这是在短期内增加“汉户”、分化越人的有效措施,至于真正的血统,又不是继承皇位,何必较真?——诸夷皆可入夏嘛。
这些更改民族的越人当然不会真心认同汉族,但安南经略司认为这不是问题。从他们登记为“汉族”的那一日起,就等于放弃了越族,而户籍更改发布出去后,这些“越汉人”就会成为所有越族人憎恨的背叛者,以后也只能顶着汉族的名头混下去。而随着朝廷统治在安南的深入,作为华夏文明主体的汉民族的强盛将根植入他们心中,即使他们这一代还保留着对越族的感情,但到了下一代、下下一代,就会以汉人自居了。一个民族的归属感来自于对民族的自豪感和骄傲——在这个时代,有哪个民族能比华夏汉族更有民族自豪感呢?这是一个自诩“中国”的民族,即使是在中原王朝武力弱的时候,面对武力强大的胡族,他们也仍然打心底认为对方是“蛮夷”,这种骄傲根植在骨子里,来源于强大的文明。安南路的大宋官员们同样有这样的骄傲,他们相信,这些越人最终会在大宋的文治下,成为真正归心的汉人。
当然,那些自负为越国贵族的大家族,做不出这种背弃祖宗的事,财产上的那些损失虽然庞大,但还不到毁灭家族的程度,与当初选择弃国投降不同——不投降就得死,而家族存续比国家的存亡重要。当初,他们越人的国家不也是从无到有吗!只要族群在,就有希望,但背弃了祖宗,就没有了越族。
安南经略司也没有灭绝越族的想法,而是要分化、削弱她,然后教化,最终化夷为夏——成为真正归属大宋的一员,至于哪个族并不重要。
新城搬迁完成后,空荡荡的交趾都城就被宋军夷为了平地。
——代表交趾国家存在的都城从此化为乌有。
安南经略司计划在遗址上面修建一个商品批发集市,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仓储集市,从安南路北部、西部运出的木材和特产将运到这个集市进行批发和仓储,再由海路运到大宋其他路进行交易。等若干年后,这里就会是闻名安南的批发仓储集市了,不会因为以前是越都而存于人们心中。
***
时光荏苒,安南路已经过去了十年。陈如瑛从一个州的武安军统制,一步步升到了安南路的武安军都指挥使。这十年的岁月,见证了一位女军人的成长,也见证了安南路的“成长”。
陈如瑛心里泛起感慨,回首望向身后的书架,目光停留在一个靠墙的大樟木箱上。那里面存放着一箱的报纸,从最初的,没有一期缺过。这些报纸从各种方面描绘展现了安南路的成长,合起来,也是一部“安南史”了。
其中,文化教育的成果是最为显著的。
就在去年进行的大宋诸路识字率普查中,安南路的识字率名列前五,仅在京府、两浙路、福建路、广东路之下。
当然,这与安南路人口基数少也有关系,毕竟只计入安南经略司直接辖治的州治区人口,溪峒自治区的人口暂不计入其中——即使如此,这个成果也是相当惊人了。
陈如瑛认为,这是安南路十年治政都主要倾向教育的必然结果。
而开初的很多政策,都是强制推行,不允许百姓反对。
在安南路成立后的六个月内,安南经略司在筹建中,由安南行营进行军管,很多策令都是在武力威慑下强制推行,教育策令就是其中的典型。
以前越国的所有官学都被安南行营征用,成为“大宋安南路×州官学”,以前的学官和夫子全部解职,学校停学。
新的学官和夫子全部由大宋进士担任——朝廷不缺进士。从建炎朝复科举起,每年科举名额都不少于四百,但空缺的官职总有被进士填满的时候,何况朝廷消减合并了不少官职,即使后来又恢复或开设新衙署,等候选官的进士也是越来越多了,包括进士科和制科的进士。那些没有得到选官的进士都进入太学或国子监的教谕科,学习如何做夫子,学成后会下放到各州的县学任教,或者派到海外华宋州、瑞宋州任教——作为去海外的补偿,朝廷会发放一笔颇为优厚的海外补贴,而且干满三年后可以申请回调。
朝廷以此措施吸引了不少进士前往海外任教,而今在安南路也采用了这个措施——头批就有四十多名进士申请派遣。
作者有话要说:文治才是王道啊~
华夏文明的主体是儒家文明,而儒家文明的主体是王道。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