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早春的细雨,带点儿寒气的风,吹醒了万物,空气中的水汽凝成露珠,从清晨的草叶上滑落下来,渗透进泥土里,湿漉漉的冒着寒气。
此时,奉天门外乌泱泱跪了二百多位大臣,薛无常站在高高的汉白玉石台阶上,负着手、姿态闲适的在众人面前来回踱步。
兵部尚书王冲是个二愣子,加上他的老寒腿又发作了,终于忍不住站起来,义愤填膺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到底他妈的谁写的匿名信,自己站出来,明明是为国为民的好事,缩在背后当什么王八孙子!”
原道是有人投了匿名信揭发薛无常的罪状,可谁知这匿名信没递到皇帝的手里,倒是先被薛无常先扣下了。
皇帝今日又托病不上朝,两百多名大臣见不到皇帝,却被薛无常留了下来,还放话说,那写匿名信的家伙不站出来,今日一个也别想回家!
王冲一席话把众臣说的哑口无言,薛无常听他话里有话,眼皮一跳,正待发作,这时一个年轻的官员却率先发声:
“太平盛世却打着正义的旗号在背后行这种小人之事,有什么脸面标榜为国为民?”
说话的是一个身材修长挺拔的年轻人,不知是因为身高还是因为年纪,他在一群步入中年的老臣中显得颇为格格不入。此刻他站了出来,与那些老臣划清界限,薛无常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对这个年轻人免不得更加刮目相看。
这个年轻人叫做顾行之,今年不过二十又五,可是如今已经官拜武英殿大学士,成为大盛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内阁权臣。最可贵的是这个年轻人是寒士子弟,当年还是从河南饥荒中逃难而来的灾民,连个正经的户籍都没有,后来受到大理寺少卿裴度的资助,这才得以在京城立足。
顾行之十七岁中举,二十岁考中进士,后入翰林院做庶吉士,历时三年便升任群辅,成为内阁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一切虽然少不了薛无常在他背后的支持,可是薛无常格外看重他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就比如在这个节骨眼,顾行之便懂得审时度势,以不卑不亢的姿态讨得薛无常的欢心。
薛无常很满意,下巴微微扬起,缓步走下台阶,站到王冲面前。
王冲被薛无常看的浑身不自在,薛无常抬了抬手,便有锦衣卫上前缚住王冲。
王冲一边挣扎一边大吼道,“我犯什么错了?轮得着你个阉狗发落我?你算什么东西!别人都怕你,告诉你,老子不怕你!你别以为你个阉狗能一手遮天,这天下还是萧家的天下!”
大臣们吓的冷汗直冒,这普天之下敢这么和薛无常说话的恐怕没几个了。
“哦?”可薛无常并未被王冲的出言不逊所激怒,他见王冲不服,倒耐心和他解释起来,“你还知道这江山姓萧?呵,昨天晚上,你与齐横在家中饮酒,戌时三刻,你对齐横说的话还不够要你一个脑袋么?”
王冲昨日心情不佳,便约了友人来家中一叙,酒至半酣,王冲便有些口不择言,先是痛骂太监把政、又是讽刺皇帝昏庸,这些话是怎么传到薛无常口中的?齐横为人仗义,绝不会出卖他,想必自己一定是被东厂盯上了。
东厂向来是朝中最神秘的一支队伍,它负责监视百官一言一行,并有权将监视结果直接向皇帝汇报。若是官员贵胄言行有亏,便可直接缉拿逮捕,略过司法审判。
如今,东厂名义上是胡长春管辖,可是谁都知道胡长春背后是薛无常,和薛无常作对便是和整个东厂作对。若是薛无常有心想办谁,随便揪个错处就能把人抓到诏狱,再出来就是一具死尸。
王冲向来和薛无常不对付,如今也知道自己落在薛无常手里是九死一生了,他摘掉官帽,挣脱开锦衣卫的辖制,“老子自己会走!”
王冲昂首阔步的消失在众人视线中,薛无常勾起嘴角,阴测测的一笑,百官噤若寒蝉,竟无一人再敢发声。
众官员在奉天门外跪了整整一个上午,薛无常离去后,顾行之去了诏狱,此时昏迷的的王冲被绑在绞刑架上,已经受了一次棍刑和一次棍刑和两次夹刑,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灰白的头发蓬乱的就像个疯子。
顾行之对看守的狱吏道,“我有事问他,你们先去外面守着。”
谁不知道顾大人在朝中的地位如日中天?还没待顾行之掏银子行贿,那其中一个狱吏便笑道,“大人小心,这厮横得很……”
“知道了。”顾行之不耐烦了,背过身不想和他废话,另一个狱吏见状忙把自己的同伴拉走。
顾行之就站在那静静看着王冲,不一会儿,王冲悠悠转醒,一睁眼看见顾行之,当即啐了顾行之一口,破口大骂道:
“堂堂七尺男儿,为求荣华富贵不惜逢迎薛无常那阉狗!你要是我儿子,我亲自拿绳子勒死你!”
顾行之和王冲的儿子恰好同年,长得是玉树临风,端的更是孤月冷星的风采,只可惜内里太过肮脏,白费了这么一副好皮相。
“可惜我不是您的儿子,您恐怕也没有勒死我的机会。”顾行之面上淡淡的,仿佛那王冲的话就像是一颗石子沉入大海,没在他心上起一丝波澜。
“你来干什么!我和你无冤无仇!是不是那阉狗派你来取我的性命的!”
顾行之冷笑一声,“薛掌印若是恨你,你以为你能痛痛快快去见阎王?”
世界上最可怕的永远不是死亡,而是求生不得、求死无门。薛无常深谙个中之道,所以只要是开罪过他的人,最终都会沦落到比死还要凄惨的下场。
王冲是铮铮铁骨的汉子,他能在良心和生死之中坚守前者,便早就拿生死置之度外。只是顾行之的话还是对他起了一定的威慑作用,等他安静下来,顾行之亲自给他松绑。
王冲四肢没了束缚,上前掐住顾行之的脖子,将他推至墙角,这个时候,狱吏受了惊动正要上前拦住王冲,却见顾行之袖中藏了一把匕首,寒光一闪,那利刃便刺入了王冲的腹部。
王冲口中有鲜血流出,顾行之趁势拔出匕首,王冲再没了手劲儿,死不瞑目的倒在地上。
顾行之咳了几声,很快缓过气来,将匕首掷在地上。
“大人,您没事吧?”狱吏也吓傻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顾行之面不改色道,“王大人诱我给他松绑,谁知我放了他,他却想杀了我,情急之下我便拔刀自卫,皇上那边我自有交待,你们记住了么。”
那两个狱吏哪敢说一句不是,反正这一脚踏入了诏狱的门就等于躺进了棺材,早晚都要死,只是这王冲算是死的最快的。
顾行之出了诏狱大门,回头望了望有些掉漆的牌匾,默默站了一会儿。落日余晖洒在他的身上,他的周身也像是镀了光圈一般,只是衣服上的褐红血渍的血渍看起来是那么触目惊心,那是王冲的血,顾行之自嘲的笑笑,掸掸袖口的灰尘,拔步离去便再不回头。
今日圣上在养心殿面见掌印太监薛无常和内阁首辅焦慎,这焦慎是为上午薛无常罚跪朝臣的事前来告状的,可是没多久那薛无常便跟来了,焦慎便与薛无常当面对质,还将那封被扣下的匿名信的誊本呈给了皇帝。
焦慎当年也和薛无常关系密切,想当年先帝猝然驾崩,朝廷大乱,薛无常和太后联手将敌对势力剿杀殆尽,幼主登基,薛无常更是趁机独揽大权,将内阁势力清洗一番。
焦慎便是在那个时候巴结上薛无常当上内阁首辅的。
只是没有永远的朋友,等到焦慎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便越来越不愿受薛无常的桎梏,他一心想铲除薛无常,这匿名信便是焦慎在背后一手策划。
谁知,皇帝看了那匿名信,只是淡淡问了薛无常两句,薛无常巧舌如簧将自己摘了个干净,皇帝道,“不过是误会一场,焦阁老和薛掌印都是朕大盛的国之栋梁,只有你二人齐心协力,才能保住朕的江山。两位爱卿千万不要受有心人的挑拨,若是二位生了嫌隙,吃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焦慎长叹一声,“老夫年事已高,既然圣上如此信赖薛掌印,那老臣只能辞官告老。”
薛无常垂首冷笑,这老匹夫是想拿归辞之事要挟皇帝彻查自己,可是皇帝仅仅是假意挽留了两个轮回,便淡淡道,“焦阁老半生辛劳,为朕的江山呕心沥血,既然爱卿心意已决,朕也不再多做挽留。”
焦慎猛然抬头,似乎完全没料到圣上就这样放自己离开。他年事已高,早有隐退之意,只想着在辞官前铲除薛无常好在朝中扶植自己的心腹上位,将来也可福泽后代,谁知道皇帝竟对薛无常依赖至此,他真是小瞧了薛无常在皇帝心中的地位!
焦慎退下,皇帝笑着对薛无常道,“薛掌印,你受委屈了。”
薛无常恭恭敬敬道,“臣被人误解事小,圣上当以朝政为重,如今焦大人请辞,内阁首辅一职便有了空缺。”
“薛掌印可有合适人选引荐给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