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仪晏抱着一碟子糕登门。这地方风光绝妙,我每日都不忍心睡到日上三竿,早早起床下河摸鱼上树打鸟。掐指算算公仪晏若是亲手蒸个糕再来找我,那他起的比我还早,真是个勤快人。
清和前日已经让我画了一幅重浔阿九的丹青,让他手下的人去寻了。几日来都没有消息,我在房中无聊,过得很是混天胡地。
自然为了大周福祉计,我也是一个靠谱的公主。这清和的身份既对大周有利,便能收为己用。我虽不便早早暴露,却也可仔细观察,于是便也不急着走。所幸重浔阿九未寻到,而合虚上人的开谷日期眼见又推迟了,便一天天这么待下去。这些日子的相处,倒让我发现清和是个极有意思的人。
重浔虽是个貌美男子,一张嘴就暴露文化水平,却时时刻刻惦记着自己的美貌。而清和此人,却对皮相不怎么在乎,这便是极讨喜的一点。我每日在他园中闲逛,都能发现常人想不到的趣味布置,着实同宫里比起来让人兴致盎然。
清和安置我的这个院子前面就是一池活水,水中间却有一处开阔的凉亭,潮未起时可从陆路走过去,待整个亭子被淹成孤岛,水面正好淹到砖底,亭子的地面看似九龙回环,涨潮时却能玩一把曲水流觞。亭外还有一只秋千,荡起时脚尖正能踢着水面,也不知他动了什么脑筋,秋千荡得高,便能引池中游鱼向秋千游来,蔚为壮观,正像是百鱼朝凤的景。我思忖他这一处布置便砸了不少银子。
再则,每日的饭食也有新奇花哨的样式,又与大周一意追求繁复奢华不同。这里厨房多用府中植物入菜,佐酒也是地下埋了两三年的佳酿,据说是清和亲手写下八八六十四道菜目,每道我吃的都很顺心,可见他是个极有情趣的人。
这一日我吃了公仪晏的糕,喝了两口酒,觉得有些迷糊。公仪晏知趣地告退,并且体贴地指点我,要是屋子里闷得慌,后园有个水阁。我迈出门去,兜兜转转了很久也没找到这水阁在哪里。凉风一吹,酒气发散,困意却又上来了。正巧有个石凳,我念叨道:“就是你了,爷也不挑地。”
不知睡了多久。
等我悠悠转醒,正见清和在一旁拭剑,我吓了一跳。
既然筹谋着跟朝廷干仗,自然该成日里眉头紧锁,弄不好还五内郁结。可是清和似乎没什么事务,竟还有闲心找着我,且从容拭剑,也许是个副手。
我翻身起来,披风滑落在地。
清和抬眼道:“醒了?你也不怕凉着。喏,我给你选了把好剑,你试试手。”
我已经憋了好几天没有使剑。
重浔说,我动起武来太过威猛,把平日里仅存的贤淑气扫得渣都不剩。然而此地,我着实不想在他这神仙般的人物面前动手。
我摆摆手,笑道:“你委实高看了我,我哪里会使什么剑。”
清和笑笑,“何必如此谦虚。看你用刀掷石子,便可知功夫精纯。”
我咳了一声,抬脚就要走,嘴里道:“外头天冷,我屋里有些糕点,你可想用一些?”
清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剑配主人,你若不要,我只好将它扔了。”
他作势要抛到水里,我急急拦住:“做甚!你用它也好,何必要扔!”
他将剑藏在身后,一本正经道:“你又不要,如何处理便是我的事了。”
我叹了口气:“好罢。”
清和府中的练武场不甚开阔,乃是一块树影下的空地。树旁兵器倒是不少,我随意挑了一把,且看他先用剑。
他握剑的风姿恍若云中君睥睨天下,气势威压如九天穹光浩荡。剑气所到之处直能挥落树上桃花,
我看得可惜,便寻了个空当在他回身之际接了一招,往来不过两三个回合,忽然发现他的剑平头无锋,前端被齐齐斩断,实则是个长条形的武器。正分神去想为何如此奇怪,手下不由松懈,被他一招劈到面上,我连忙提剑格挡,却听“铛”一声,手中的剑竟被从中砍断。
二人站定,我奇道:“你的剑为何如此锋利?”清和提剑看了一眼,神情极冷淡。“这剑也只剩下锋利了。”
我取过一看,剑身上刻着“不工”二字。我问:“大巧不工?”他点点头,扫一眼剑端:“我师父铸剑手法高,但以剑配人的眼光更高于此。”
我思忖他对这把剑的态度琢磨难定,十分小心道:“你剑法精湛至此,自然无需以锋刃对人。”
他笑:“并非所有人都有执锋刃的权利。”
我道:“你如何没有?”
清和没有回答。他转身放下那剑,另挑选了一把,向我道:“你剑法极好,不如我们再过两招?”
我道:“好啊,待我取你亲自挑选的那把来。”
那把剑极好。镂空雕花身,最难得是剑以金刚玄铁铸成。这用料偏偏在南方极寒之地,南方本热,金刚玄铁以阴重化生,却可破至阳之物。
飕飕的剑风已至面门,他招式极快,翻覆如卷云沧浪。我只取守势,奈何不了他分毫。清和浑身上下一丝破绽也无,招式叠密得让人喘不过气,忽然他手腕向下一翻,错身间剑锋直指我后颈。我极快仰身,以手中剑劈向他小腿。清和侧身闪开,收剑一笑。
“反应不错,方才那招很少有人躲得开。”
我擦汗心想,差半个指头就碰到我后脖子了,若我再晚一会儿,肯定被你取了项上人头。他最后收剑是让着我,如若按这个打发,我约莫再撑一炷香。
他道:“你用剑自带七分杀气,除非真正上阵者绝不可能有。你杀过人?”
我支吾着摇摇头,脚尖稍稍向后挪。
“没有,我只是在家时帮爹娘杀过些鸡鸭。”
清和嘴角衔笑,朗然清澈恍若天人。我这双沾满鲜血的手,怎能比得上他素白干净的衣袖。
“……清和,你剑法为何这样好?”
他语调平静道:“我的师父是合虚上人。”
一惊之下,手中剑没有握稳,剑锋直戳脚背。清和挽身捞起,揶揄道:“一点不稳重。”
我道:“你倒是稳重过了头。全天下都知道上人剑法超凡入圣,几十年隐居深山从不见人,可不知道竟收了个徒弟?”
他将剑入鞘,挑起眉毛道:“原来天下人都想做我师父的徒弟啊。”
我道:“若这机缘能落在我的身上,自然……很高兴。”
他仔细打量着我,仿佛能将人看得通透:“你来梁国就是为当合虚上人的徒弟?”
“不敢求上人收我为弟子,只求他指点一二。”
清和摇摇头:“也难。”
风过树间簌簌而动,一时间悄无声息。我在心中掂量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他若不收你,你尽可来问我。”
我大惊失色,清和竟然知道我想说什么,且如此坦白大度。
清和却道:“不如这些日子,我先来教你。”
我兴许要在这里久住了。
清和派出去寻找重浔阿九的人终于回来了一个,只是……是被其他人从深山里拖回来的,已经半死不活。我看到的时候,他趴在大藤条凳上,半个脑袋都成了血葫芦,说话含糊不清,却带着哭腔。
我仔细听了,大概意思是他尾随了一日,确定这是画上的人,现出正身就要说明来意,却在开口前被重浔一顿暴打,且下了死手,或半死的手。要不是清和部下其他人寻着了他,恐怕就要暴尸山林。可怜他为主忠心耿耿,可怜他主子日夜悬心操劳……
我平生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清和是个多么知恩且大方的人,义务寻人,又教我剑术,管着一日三餐半瓶酒,我的友人却差点打死他的属下。太过恶劣,忍无可忍。
我检讨一番,不禁在心中狠狠痛骂重浔这个二愣子,若是见到他,一定修理得他认不出男女。
清和宽慰了他,又宽慰了我,只说这次寻不到他二人,只好委屈我再住些日子。我羞得不忍抬头。
公仪晏抱着新出的核桃,分了我好大一兜。我收了核桃,期期艾艾地问他:“清和……用了核桃没有?”
公仪晏爽快道:“他没功夫,正在书房写剑谱。”
我剥了一下午核桃,不免两手抽筋,终于给他剥出三大碗核桃瓤来,个个去了衣,白嫩可爱。
我端着碗,亲自到他书房预备送进去,却得知清和不在府中。每当我有疑问,公仪晏都能恰到好处地出现,可这次却没有。房中有个稳妥乖觉的小丫鬟烧了一盆热水,劝我泡一泡,莫要挂心。
我觉得这丫鬟或许知道些。因这也是私事,不好过多打听,我本打算旁敲侧击,丫鬟说地倒是干脆利落。原来清和是去见他的兄长,如今父亲不大当家,这兄长倒颇有决断,把诺大的家业撑起半
边。每隔三月他兄弟二人都要晤面一次,若是兄长满意,自然会有些奖赏。
我听得有些憋闷。清和定然极不喜欢这奖赏。
这丫鬟柔柔地展开绸布,将我包粽子一样裹了起来。这姑娘精通按摩术,手势轻巧,让人无比受用,我不禁一阵阵倦意袭来。却不料地上湿滑,我一个不小心踢翻浴盆向后倒去,下一秒却见她手上一把雪亮的匕首放在我脖子上,我紧裹在绸布之内,并无反应之机。
“你应晓得,来了这里就出不去了罢。”
我脑中空白,只听自己笑道:“出不去算什么,能进来才算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