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1 / 1)

我独自立在焦黑的那片废墟前,心想,这里如何才能干净。

一个美人,若是朝如青丝暮成雪,终究有迹可循。可是这写残砖断瓦,却只余下空落落的嘲笑。

或许再来一把火烧了它。

师父的遗骨已经被埋在一个小土丘下。合虚上人,全天下人都想象过他生命终结的方式,若非羽化,也会不死。然而终成一把枯骨。

世世代代,无人能逃过一把黄土。

他曾说,若只有一人知道破解之法,却不与你为敌,自然称为无破解之法的武功。原来如此。他带着玄皇九婴的破解之法,杀尽了山谷中所有人。无可破解,无可破解,这是永远不败的秘密,至死而决绝的方式。解法陪葬了他。

师父一心一意待我,如今他死了,便是告诉天下所有人,熙桓公主没了合虚上人的庇护。所谓困兽之斗,便是断了它一切后路,逼迫它去前路拼杀撕咬。师父将我扔回了斗兽场,生于此,死于此,别无第二条路可选。

我用一死成全你的武功。

我用一死成全你的王座。

师父如今躺在这小土包之下,可恍惚从天边传来他的声音。

师父从来都喜欢玩笑,并不问人喜不喜欢,只是自得其乐。他恐怕从来都知道我的真正心意,却依旧不管不顾,赏赐给我这样的命格。这是师父此生,开的一个最大的玩笑。

清和不知何时,静静立在我的身边。

风吹来他身上的草木清香,我微微失神,侧脸望着他。

他薄唇微抿,眼睛清澈如寒星。

那一双清亮的眼睛,其实也是有剑光的罢。

我取下一枚玉戒指,扣在手心,开口却是涩然。“清和,这东西交还给你。”

他皱着眉,却没伸手去接。

我定住心神,直望向他的眼睛,极力克制道:“这戒指既然珍贵,自然不能轻易许人。我不懂什么道理,但是知道人世短暂,合意人难得,绝不能为了一时之势陪尽一生。”

清和眼中的似有诡谲的黑色深潭,面容阴晴不定。“你知道了什么?”他冷笑一声,“你以为自己知道了什么?”

似乎又大片的泪泽蔓延在心底,酸树果子发芽开花,将那些枝叶深植在肌体之中。我道:“到昨日,我还想着你对我说的话有几成真,几成假。可是方才我想通了,这些话都是真的,可这重境却是你造来诓我的,又有何意义呢。”

眼角滑下温热的泪水,我向前两步,逼视他道:“我心胸实在不甚大度,你纳了旁人,我受不了;但你若永远失去了心爱之人,我也忍受不了。世长命少……如果没有什么来生,你这一世,又要如何度过?”

清和攥紧了戒指,涩然道:“……辛离?”

果然。他提起这个名字,都换了另一种语气。那位在医圣口中容貌极盛之人,光华耀眼,自可倾城。我竟这般不自量力,果然可笑。

“是谁同你说了这些?”

这是第一遭风月场,喜欢的纯粹到没有一丝杂念。因而你的束缚即便为我所知,也绝不能以占据你身侧为条件而自甘受缚。

我涩然笑道:“从前都是我涉世未深,一心感念你救我教我,白白贴上一副热心肠;哪知道自己早已逃不出算计,平阳王是螳螂捕蝉,我却自投黄雀罗网。”

远处白云闲闲飘动,天光极好。这便是神仙的好处,人世间有什么生死,只要身处绝高寒穹,全和他神仙没关系。

“从前总以为‘闲散’两个字最好,现在却知道这是‘没用’而已。师父用死逼迫我回周国,我也只能回周国。以你的聪明,早就知道我是来求天命的罢。他至死都没有给我。”

清和弯了弯嘴角,轻轻道:“你果然半分都不信我。”

我笑地流出眼泪,踉跄几步,道:“你我二人话说到这步,其实日后相见,还可拱手一笑。你若是说,相遇只是偶然,并非早就知我名号,若是说那封信——”胸口忽然一阵尖锥般的疼痛,“——也不是你亲笔,我便信了你。”

他静静直视我的眼睛,良久道:“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他皱眉道:“你方才说,我说的话都是真的,只有这重境是我诓你的;你好好想想,若都是假的,若都是假的……”他声音渐渐低下去,终于语塞。

原来聪慧如他,也有自知说服无力的时候。我道:“清和,你这般用心诓我,其实我很高兴。”

看着满眼残砖断垒,草木荒芜,心中有一丝悲苦的欢喜。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如今天路无门,只有地府,倒是简单许多。

“师父一心一意待我好,如今他死了,我除了回去,再没有其他选择。”

清和眼中的温度渐渐冷下来,几如寒冰。二人之间忽而结成凝重的空气,半晌许久无语。他手中把玩着戒指,淡漠道:“唔。”

他抛接着那枚玉戒,道:“凉铮,你是嫡出的皇朝公主,从来高高在上,可曾低头看过众生?若不是有人护佑,你所想的这一切,岂能轻易得到?众生皆苦,皆是不得。师父,我,阿九,重浔,都是因你的身份得来。可你自己,又何德何能呢?”

他挑起嘴角,戏谑地看着我,那神情里的冰冷放佛并不是他:“你可曾知道,我也为你杀过人?当初你刚一来到周国,兴冲冲去看那几个胸口捅刀的官兵,只是因为他们记得你的容貌,我便找人去将他们杀了?你去了乔姑娘的房中,师父让哑奴换走了你手里的孩子,是我命人放了火,否则若是别人知道她见过了你,或是她转身出卖了你,实在为时太晚。”

“所以你瞧,为着你诓你,我也的确很尽力是不是?”

一瞬间渗入骨髓的悲凉重新漫上心扉,仿佛冰封的雪山流过大片的河泽,所过之处更积了一层厚实难解的坚冰。他清清楚楚知道我的心意,竟能这样光明正大地利用这心意,哪怕将这利用摊在青天白日之下,也从不觉良心有愧。

那一瞬间绝望铺天盖地地涌来,兴许我也该说些什么,这样才能刺伤他。可是,真正被刺伤也需要他在乎些什么,可他如今,只是在乎辛离和梁国。这二者被他守护得如此之好,我是个棋子和砝码,跳脱得可笑。

腰间这把匕首,只要出鞘便可伤人。这就是利刃的好处,可唇舌却完全不同。我想抽出匕首,刺进他的胸腔,可手却软的抬不起一寸。

我处理不好复杂的感情。若是可以,我也希望他被心爱之人所利用厌弃,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他周身恍若笼着一层清寒气,正视我道:“我曾想,你是个甘愿舍弃身份之人。我会替皇兄打理出一个更好的山河,这世间你我不喜欢的,都可以尽数抹去,你便是我梁国盛世的装点。只有天下在握,美人在侧,才是我所期待的盛世。”

他掸衣皱眉道:“可是如今你已不便是我的装点了。”

仿若心里一面高墙轰然坍塌成残砖败瓦,我惶惶望着他,直痛的心紧锁:“……装点?我看那些宫墙琉璃壁,大殿涂金绘龙,不过礼之所成罢了,全是直眉横眼的死物,你倒仍嫌不足,想要活人殉了做装点……清和,这样甚好。”

从前以为心意相通四字最不靠谱,后来方知这乃是世上第一得意事,却不知这漫长的几个月时光,全是一场好梦。其实于他而言,情知到底算个什么,我连这个都不知道。

他转过头来,神色冷漠道:“你出身于帝王家,自然知道至上的权力是什么。只可惜在这种事上看不开,白白痛苦。于我而言,没有什么江山美人难选择的。”

话已至此,就算再无回头之路了。

他皱起眉头:“你笃信轮回往生,那便祈求来世不再有这么多人世纠缠,得你那庸常的幸福安乐罢。所以你何必如此伤心?”

风起寒凉,我紧了紧外袍,怔怔道:“我不相信来世,却相信你。”

他停住脚步,回身看我的眼光冷漠得恍如陌生人。

“你……”

他顿了一顿,抬起手将我面前的乱发顺了顺,放在耳后。

“什么时候都要记得仪容,别由着头发乱了。”

他起身便走,再不回头。

指尖的温暖还残余耳边。这是此生,我们最近的距离了。

第二日,我们已打点妥当,重浔牵来马,拱手作别青山。重浔先扶上阿九,正欲自己上马,忽然看见清和出现在了身后。他身着玄衣,似是来相送。我牵马回头,念着他毕竟救我教我,看了他片刻,倒也不用说什么。

清和在我回身之际开口,仍是一派冷漠清淡的语气,道:“公主微服出巡之事,我将守口如瓶。”

我点点头,道:“好。我也会如此。”

他道:“将来相见,希望公主心愿已偿,万事遂心。”

这话何其刺耳且惊心,如同喉间初茶苦水。“那是自然。今日崤王已心愿得偿,万事遂心。你既开此金口,我定也会如此。”

我回头看看曾经居住的阁子,本有很多他送的东西,如今都一并化为灰烬。这也好,就当几个月的时光燃烧成灰,不过是一场梦境。阿九道:“多谢崤王。”

长烟落日,风吹起他的袍角,低低打了个旋。未束的长发牵扯而起,我不再回看,撵马清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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