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馆的老鸨含笑推开文臻的手,面上一派和气,却带着最和分寸的疏离:“姑娘,这事我可做不得。”
文臻皱眉道:“为何做不得?只不过是在他的茶水里放些补药进去,无非就是哪位姑娘受十个月的怀胎之苦罢了……”
她涨红着脸,费了好大力气,才道:“事成之后,我再会将一千两黄金奉上。”
老鸨闭眼摇摇头,话语间已经有了明确冰冷的意味:“姑娘重金求子,虽然心意深重,却不知此事无论如何也求不来。”
文臻低头拧着手绢,绯色漫上了耳根:“这药效力好,若是配着酒菜,事后也记不得发生过什么。此事他不会知道,你别担心。”
看那老鸨面露难色,文臻又接口道:“若是他当真知道了,也有我担着。”
她侧头想了一想,豪气顿生:“大不了我将这玲珑馆买下来,你们照样好好做生意。”
老鸨一笑,似乎郁郁怀揣着极重的心事,终于叹道:“夏姑娘如此费心,想让上官将军延续血脉,由自己精心抚养……恐怕也是明白自己此生和将军都无缘罢。”
文臻倔强道:“你不必怜悯我。”
这手段不算高明,甚至不算磊落。可是若这一生都要奔忙落空,还能有什么法子。
老鸨却悯然望着她,轻声道:“姑娘聪慧,却为何不愿意深究原因呢?”
文臻缓缓抬起落寞的眼睛,静静道:“他爱逛青楼,爱唱花旦,爱打群架,有百般好处和千般坏处,可偏偏只让人记得他不正经的一处。”
她落寞坐在凄暗角落里,黯然道:“还能有什么原因?一个男人,若是喜欢一个女人,有什么原因?一个男人,若是不喜欢一个女人,又需要什么原因?”
她站起身,语气疲懒道:“你不助我,我也只有去想别的法子。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其实,我只是无法一辈子孤零零守着他,总要守着一个念想。”
她的目光渐渐迷茫,毫无意识地望着玲珑馆重重堆锦织金绣云帷幕,口中喃喃道:“兴许一个孩子,会是个念想。”
文臻转过身,恢复冷淡口气。“多有打扰,告辞。”
然而在她身后,传来沉声允诺。
“我会帮助姑娘。但此事之后,无论结果如何,请姑娘一力承担。”
文臻骤然转身,脚步匆匆上前,眼中燃烧起簇簇火光:“我答应过,会将玲珑馆买下来,决不食言。”
然而对方摇摇头。
“玲珑馆的主人,本就是上官将军。姑娘要承担的,是自己心魔纠缠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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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翊五年三月的某个下午,文臻忽然想起她最后一次见到重浔的情形。
笔下不由一颤,素笔在画稿上的落款变成了歪歪斜斜的一撇。她啧了一声,做人、皮、面、具这个事,本就是求一个心静。可她成日对着上千张以假乱真的面具,扪心自问却觉得永远不能同师父一样,纵然手下千面,胸中也无半分尘埃。师父教她先学画,再捏面人,再制面具,她却时时刻刻分神。比如今日。
她索性撂下画笔,怔怔抬起头:那个时候,他是什么模样来着?
顷刻间潮水般的记忆涌来,她想起那也是一个明媚的午后,自己正在房中看书。重浔忽然从窗户里跳入,唇角勾起一个懒懒的笑,漫声道:“欸,我要出征了。”
她哆哆嗦嗦挥手赶他,佯装薄怒道:“要说话就进来好好说话,跳我的窗干什么。”
重浔闻言,把一条腿跨到窗外,靠着窗框懒洋洋道:“我们是兄弟么,自然不用这般介意。”
文臻无语。自从重浔和她签订了君子协定,关系就有些变质。重浔待她的确如同知心好友,态度亲昵随意,成日相邀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文臻苦笑,恐怕也是因重浔发觉自己对他再没有表示过那方面兴趣,因此心安理得成了兄弟。
文臻无奈道:“那、那凉铮呢,你难不成也跳她的窗?”
重浔嘴角一抽,面色阴沉道:“她房间高,我跳出去的时候,将脚腕给扭了。”
文臻扬起眉毛,抱着胳膊道:“我等会就把窗户砌成墙,一定要治你这个不走正门的毛病。”
重浔挥挥手,随意道:“明天你不必来送行,我出发得早,谅你也起不来。”
他翻身跳出窗户,然而文臻却觉得,仿佛那窗框是一张留不住主人公的画。她久久站立着,想着兴许等他回来的时候,自己也可以学学这爬树翻墙的本事。
可他终究,是没有再回来。
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这幅画渐渐重合,文臻摇摇头,画卷上的人物巧笑倩兮,十足风流明朗。
她满意一笑,将画稿呈给了师父。
师父手中握着刻刀,在阳光下眯起眼睛,细细分辨许久,点点头。
“画的还凑合。去楼下把那个模具给我取来,另外换壶新茶。”
文臻答应了一声,正要走下木头楼梯,忽然停住脚步,转头问师父:“您说,御国公主什么时候来?”
师父抬起头,眨巴眨巴那双暗色浑浊眼睛,迟疑道:“信上说的是……这个月初七罢,记不大清楚了。诶,若不是短半斤柴火,那日也不该拿御国公主她老人家的亲笔信去添灶。”
文臻半气半笑道:“您这话怎么说的,公主今年还不大罢。倒是师父十足一个老人家,天大的事都记不全。”
师父扬起手中刨子,咳嗽道:“死丫头,嘴上越来越不留德了,为师罚你去看炉火。”
文臻笑道:“师父饶了我吧。我怎么记着,公主是要明日来呢?咱们虽是在偏僻山沟里,总也要备些酒菜招待。”
师父骤然睁大了眼睛,咳嗽着道:“嗯?是明日来么?那你赶紧下山采办些猪肉牛肉,再看看昨日采摘的野菜还剩下多少……”
门口传来一声叹息:“是今日来。你们二位真是热情的很啊。”
凉铮似笑非笑,袖手靠在门上。清和默默进屋,寻了个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文臻尚且反应不过来,身旁倏然掠过一阵凉风,师父已经蹭蹭蹭两步奔了过去,笑得一脸暖意:“不知陛下大驾,有失远迎,实在是臣等罪过。”
凉铮干笑了两声,道:“听说山里野菜新鲜,麻烦二位了。”
师父哈哈一笑道:“新鲜,的确新鲜。陛下且宽坐,我去寻个干净杯子。”
清和呛了一口茶水,望着自己手中那只杯子,皱眉道:“那么这只……”
师父道:“哦,那只被猫舔过了。”
“……”
酒足饭饱之后,凉铮带着微醺的醉眼,对文臻道:“你当初铁了心要来学做人、皮、面、具,成日在这鸟不生蛋的破地方呆着,本事学成了没有啊?”
师父有些薄醉,扶着桌子道:“这丫头……面人捏的不错,恐怕是个做面具的好手艺人。”
凉铮颇感兴趣:“哦?”
文臻领着三人一同走到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四面墙上立着高入房梁的架子,上面摆放着成百上千的面人。姿态各异,喜嗔笑怒,衣衫鲜丽流动,直如活人一般。
清和负手立在一排排面人前,口中喃喃道:“……阿九,拂尘,竹笙,公仪晏……”
凉铮道:“什么?”
清和拿起一只面人,口中道:“这面墙上摆放的,全是夏姑娘所熟知的人。”
凉铮顿时精神抖擞,凑过去看清和手中面人,惊喜道:“这个面人,和你长得真是一丝都不差的。”
文臻谦虚道:“公主过奖了。清和身边是公主的人像,看看是否相似?”
果然,一个浑似凉铮爬树的人像就在一旁。清和严肃点头,道:“这熊扑姿势果然像她。”
无数面人在手中传递,一一把玩惊叹,将每一个熟悉之人都挑拣出来细细品评。
……直到气氛渐渐冰冷。上千栩栩如生的面人默然静立,文臻缓缓收回手,神情如褪尽年华的黯然。
众生像,众生相,其中却无重浔。
她可以勾勒出无数熟悉之人的容颜,宛如新生一个鲜活之人。唯有重浔魂飞魄散。
笔下似有千钧重,那人的嬉笑怒骂明明刻在心中,却难入丹青。未曾下笔,先已溃不成军。
她记得,自己急急跑去玲珑馆,那个给重浔下药的姑娘怯生生告诉她:“……小姐,今日奴说出的话,出了玲珑馆后请一定要忘记。”
她怎会忘记。那个姑娘睁大惶恐无辜的眼睛,掩口轻声道:“……奴给上官将军杯中放了药,初初,将军也是有些抵挡不住……”
文臻压抑着心头惊涛,问:“然后呢?”
那姑娘怯怯低下头,许久道:“奴去解他衣带,将军并未推开,却木木坐在床上,恍若未见……将军笑得流出泪来,口中只是反复念叨着两个字,奴听不真切,放佛是‘纯珑’。”
“将军拥着被衾,念着……这个名字,直到渐渐睡去。”
那是已故昭王的名字。文臻走出玲珑馆,身形飘虚如同薄纸。何必打扰,何必惦记,何必执着于一念。
她想起重浔不擅文墨,曾经拿着一页泛黄字纸来问他。那是一阙《调笑令》,不知何人所书,笔锋遒劲傲岸,却无落款。
“‘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这二句便是言英雄迷途,边地苦寒之状。”
他垂下眼,静静浮出温软的笑意。
“天地浩大,何处不可往。”
此后的无数个日夜回想起他。天涯外,漠漠雪地唯有悲嘶。少年郎孤身策马,戎衣绝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