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素伊再次见到楚辛乾,没想到是在街边。
街上人来人往,卖货郎不断吆喝,鳞次栉比的房屋好像是冷漠的看客,她跳下马车,然后规规矩矩地行礼,借此掩去了眉眼的杀气和浓烈的恨意。
“还行礼了。”楚辛乾有点意外,他虚虚抬手,“行了行了,别为难自己了,这不是半个多月没见,还变得知书达理起来了。”
薄素伊直起身,她抬眼,元仁五年,楚辛乾年满十八岁,和十四岁的宋辞凉眉眼的稚气不一样,面前的人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子成熟,正是这样的成熟,前世吸引了薄素伊,遑论已经参与政事的他,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人说鬼话的本事,想要装出一幅温文尔雅的样子哄骗人,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如今他一身墨蓝滚边锦袍,言笑晏晏,把路过的女子迷得晕头转向,红着脸时还要多看两眼。
可是薄素伊穿透他无害的皮囊,看到了他掩饰的野心和狡兔死走狗烹的凉薄,血色又蔓延开,薄家军一个一个的在自己面前倒下,她拼了命也保不住自己的兄弟。
将军,来世属下还跟着您!
卑职死都是薄家军的人,将军,您一定要活下去!
那些保家卫国的将士,到死都不知道,他们死在了帝王的疑虑下。
薄素伊死死地捏着自己的手,压抑着刻骨铭心的恨意,她垂眼狠狠地压下了心里翻涌的血腥气,再次掀开眼帘时早已经露出了笑意,又是十四岁时幼稚的模样,“我一直都是知书达理的。”
楚辛乾笑着点头:“那行,”他半握拳抵在嘴边,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去哪了?我去薄府找你来着,下人都说你清晨就出去了。”
薄素伊眯眼,吊儿郎当道:“当然是去寻美色了。”
楚辛乾:“……”
“咳咳咳……咳咳……”这一出声,薄素伊才看到楚辛乾身后站出来一个男人,一身淡紫色的广袖锦袍,少年儿郎风华正茂,但此刻他被薄素伊大胆的话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有那个咳嗽声能够表达他心中所想。
章枫眠见薄素伊和楚辛乾都看过来,他作了一个揖,“失态了,失态了。”
薄素伊自然是知道章枫眠的,当朝尚书章守奇嫡子,字鸣醒,皇子伴读,应该是二十三四岁,元仁四年的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这个人,在前世夺帝位时,他原本是三皇子幕下,结果也不知道后来因为什么原因,竟然背叛了三皇子,转投楚辛乾。
薄素伊与此人无甚交集,对他也无好恶,见他如此,打趣道:“章大人似乎误会了我。”
楚辛乾笑着道:“鸣醒可能不太了解素伊,她喜欢去城外踏青,如今正是春花烂漫时节,她所谓的寻找美色,是寻春色去了。”
章枫眠知晓自己误会,连连道歉。
薄素伊大方地摆手,冲着章枫眠洒脱一笑:“小事。”然后转向楚辛乾,“不知七皇子找我所为何事?”
楚辛乾抬手想要为她理一理她鬓角微微凌乱的头发,被薄素伊不经意地偏头避开,他尴尬地收回手,然后正色道:“找你切磋切磋。”
薄素伊心想,现在他要敢找自己切磋,她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恨意把人一刀砍死。但是面上她不露声色地拒绝:“可以啊,不过我最近身子不适,不如改天如何?而且,今天七皇子似乎有约了。”
章枫眠连连摆头。
楚辛乾的重点却放错了,他上前半步:“你怎么了?身体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请大夫?”真是做足了关心的样子。
章枫眠不是傻的,他很快明白自己是多余的,默默地后退了两步。
薄素伊看着他靠近的步子,只觉得他脚下全是血,薄素伊藏在袖袍里的手青筋暴起,恨不得将此人分尸,胸腔里涌起的血腥气令她忍不住浑身颤抖。
“脸色这么难看。”楚辛乾把她的失态归结为生病。
薄素伊笑了笑,“也还好,就是这些天精神不济,所以总想着去外边走一走。七皇子还有事吗?没有事的话我先走了,挡着道了。”
楚辛乾没有任何的怀疑,“没事,你先回去,记得找大夫,我下午来看你。”
“七皇子事务繁忙就不用来找我了吧。”她用玩笑的语气拒绝。
楚辛乾无奈,“上车吧。”他抬手想要扶薄素伊。
薄素伊眯了眯眼,“最近被府里的人教训了一下,为了防止他人说闲话,我可得谨言慎行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足够明白,说是她自己要谨言慎行,实际上是她在暗自提醒楚辛乾不要破坏她清誉了。
楚辛乾脸色微微一变,但是薄素伊就是这个性子,有什么说什么,不拘小节,但是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说过他,不给他面子。
楚辛乾脸面挂不住,不过转念一想,也正是因为这样,也说明了薄素伊把他当自己人,薄素伊不是不懂礼仪,正如她自己所说,她一直都是知礼的,只是守不守礼,就要看人。如此看来,她的是很在乎自己的。
楚辛乾放下心来,他不能失去薄家的这个关系,尤其是薄素伊,作为定远侯嫡女,这对他日后是莫大的帮助,于是很快他恢复了以往温文尔雅的笑,文质彬彬,衣冠楚楚道:“好,我注意行吧。”
薄素伊扬了扬下巴,“多谢七皇子。”转身进了马车里。
马车很快重新启程,道路畅通,街上熙熙攘攘,一片宁静。
薄素伊进了马车,海棠就笑容满面地冲着她:“见到七皇子了,小姐现在高兴了吗?你之前……”剩下的话在她害怕中咽了下去,海棠畏惧地看着薄素伊,“小姐……”
海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可怕的大小姐,脸色煞白,她掀开眼帘,眼眶里仿佛布满了血,恨意昭昭,眉间的煞气如同浓雾遮掩,她进来,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的恶鬼,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薄素伊只觉得心中的暴戾之气越来越盛,眼前是断肢残骸,遍地鲜血的边塞,她跪在地上,冷风呼啸而过,她干涩的眼睛流不出任何眼泪,那些名字一个一个的在眼前晃荡,忽然一抹暖按在了自己的手背,驱散了她的恐惧阴寒,血色渐渐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