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你又在想那个寒空寺?”在时缓时急的蝉鸣声中,这声音很是干净。
如觉转过身来,只是静静看着溪边这个少年。
眼前的少年剑眉星目,面庞清瘦,温润如玉。长发至肩,只用一淡青色布条束住。虽一身粗麻素布,但那漆黑圆溜的大眼睛很有神,在摇摆的翠绿柳条下别有一般韵味。
正在潜心想着东西,突然就被打断,但是自己生不出半点恶感。
如觉知佛,佛肯定有所喜恶,不然众生皆能得佛法,皆能出极苦得极乐了。
“小和尚你莫不是傻了?”
如觉只见一只素净小手在自己眼前晃了又晃,不禁嗮笑。短短一瞬,居然想这般多,真是魔怔了。
“佛言我痴,众生如痴。小施主说我到底傻不傻?”
许应还是愣了下,毕竟听佛法不过半月,小沙弥这话还是高深了些。
想起半月前这看起来跟自己一般大的小和尚便是倒在这溪边的柳树下,身上还是殷红一片,把从夫子家归来的自己可是吓得够慌。
平白无故,遇到了一个垂死之人,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啊。
“你傻!我带你回家,好不容易把你就醒。没想到你醒后第一句话居然是:我佛不慈悲。”
轻皱的眉头稍舒展,许应侧眼看着这个整日来这树下发呆却不念佛号功课的家伙。要不是那身小袈裟和明亮的光头,谁人认得这是和尚?那句我佛不慈悲可把自己和母亲吓着了,母亲那些天自己上山采药,自己又多日陪伴,没想到这家伙居然如此呆腻。这么久了,始终没听过他言谢。
不过自己对他感觉并不坏,只因每天晚上他都会抽出时间来给自己讲佛法。
母亲很高兴,说这是好事。父亲尚在的时候,家里就经常拜佛。
自从三年前允南洪涝,家里遭灾,父亲离世。母亲在救起小沙弥后,笑的次数也多了。
何况,这家伙真的是自己唯一的玩伴了吧。
“我佛愿慈悲,我便慈悲?我自是傻。”如觉还是看着他,少年到底有多少辛酸事,如觉不知,也不愿知。
只是那日被他救起,见他母亲已经泪目,而他正在矮小木屋内给自己熬药。不禁想起当初在寒空寺与师习佛礼,和师兄弟打坐念号,甚至被罚连夜抄写经书。
这般点滴,真是天凉好个秋。
不过,自己应该不能哭泣吧,毕竟遁入空门。哪怕那块“寒空寺”的门匾在自己眼前化作碎片,自己还是做不出声。
从此,如觉忘掉了怎么哭。
“你也不傻。夫子今日做问:何道大同?我把你昨晚讲得佛法写了上去:大同难大,大同难同,万道不同,普天无大同。你猜夫子怎么评的?”
许应知道小和尚对这个并不在意,但这家伙还是盯着自己,一点好奇或者疑惑都没有,自己的话就如一片柳叶掉进这溪里一般。不得不说,小和尚很多时候表情真的很僵!
“夫子什么都没说,只写给我一语:道道大同,空空如也。”许应觉得自己活了十五载,习过圣贤经义,而且还算略懂佛法了,可就是理解不了这句话,越想越不能体会,就像是跑着跑着,才发现自己饶了好大个圈,很是泄气。
“嗯。”如觉这次可没盯着他了,只是稍微侧过身眨了下眼。
不过这声“嗯”是作何解?
许应有些茫然,抬手掠过自己自己还不算长的头发,愈发觉得小和尚佛法高深了。看来自己今晚还得多多请教下这些经义。
“普天之下,大道小道都有万千,却都离不开道义二字,你可知道义皆为何?”如觉还是很安静,盯着许应慢慢开口。
“天下道太多,我观不完品不尽,不过母亲倒是说,遇事莫求人,出门靠自己。这遇事,就是求道,出门就是寻路了,这道义便是为己。我想,做一个真正的自己就是道义,这天下所有人都是在做自己的道上。”
许应把自己能想到的都想了,说出这句话后就觉得自己心里很是坦然。用小和尚的话来讲,这应该是无所羁绊。许应觉得自己三年来都没这一刻这么舒心,不再以前那般茫然。
他觉得,自己的道就是做一个真正的自己。
“我观佛,是佛,佛观我亦如是?佛观佛又是何?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自己?你这道是何道?”
晴天霹雳!
许应顿时觉得压抑,自己想做真正的自己,可什么又是自己?是贩夫走卒?是将相王侯?亦或是一花一草?这时候,许应觉得自己不过就是一个山间少年,自己的道,到底是何?抑或说,自己会成为什么人?
“施主,道道大同,空空如也”小和尚这时也告诉自己,空空如也,真是空空如也。
天下所有道都是空的?假的?
许应很是迷茫,这时候的感觉还不如三年前那个夜晚,至少自己那时再怎么哭过迷茫过,都会睡得安稳。这时候一句空空如也,难道自己经历的十五年什么都不是?自己什么都不是?没有过去?没有现在?甚至,没有将来?许应很怕,真的很怕,怕自己也在哪天就遭灾死去,或者苟延残年,更怕自己如同草芥,连这个世界都没看清楚就浑浑噩噩的离开了。
“小和尚。”许应的声音有点干,有点急。
他想小和尚能多说一些给自己,自己居然莫名其妙的需要一些慰藉和释怀。
“嗯。小施主,你的夫子问的是何道大同,天下大同不得求,才这般问。”
如觉知道,这时候的许应和当年刚上山那时的自己一样。
那时师傅问“佛如是佛?佛如知佛?”自己早慧,当然答道“我知佛,佛知我;我是佛”师傅却是笑而不语。
自己可是直到晚上才悟出其中奥秘,便和眼前这少年一般恍然。害怕着少年太过魔怔,不由开口:
“读书人明义,求开万世之太平,求大同之道。到如今,读书人自己知道空空如也,这不是因为天下没有大同之道,只是没有适用的大同之道。大同于世,亦如人。小施主求为己之道,却不知何为己?这也不是因为没有这道,只是,这道你还未至。小施主,你还没出门呢。”
许应长舒一口气,这才醒悟过来。
自己还未出门,如何去知那道在何方?自己还没看过这众生如何活,怎能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好自己?是自己太过于心急了。许应很是感激小和尚,这时候,觉得自己无论怎么迷茫,都会心平气和了。不要急,路还在。许应心底轻轻对自己说。
“小师傅,你出了门。寻到你的道了么?”许应很想知道小和尚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很想知道小和尚求什么道。自己对他的了解本就不多,只知道他来自寒空寺,却不知他为何差点丧命,更不知他为何什么都不说。
不过许应知道,这,应该很糟糕。
“一个月前,我道是佛道,是普渡众生道,是渡自己过河的道。”许应听小和尚停顿了,觉得他脸色丰富了下,不再那么僵,不过,那表情也似极了一幅水墨多了点明艳的色彩,不太相宜。
“今日之后,我的道,还是佛道,不过,是观那众生过河,是行自己独木舟的道,不渡人,不渡己。”如觉的表情很僵了,不过,还是很柔和。
许应对小和尚的道理解不深。不过,他觉得小和尚求佛道为何不尊佛法念佛号?虽然感觉他很高深。
“小师傅,你求佛道,怎么会说我佛不慈悲?”许应对这事可一直很好奇,少年总觉得小和尚是个不苟言笑,摒弃七情六欲的修佛人,怎么会有这般言语?
“施主可曾见过街头猫狗?”
许应有些愣,怎么言及猫狗?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施主可曾见过施舍饭食于其之景?”
许应还是点头。
“施主可觉得施者仁慈?”
许应又愣了下,还是点头。
“仁慈何以流落?仁慈何须施舍?”
小和尚声音有些重,不过脸色还是平静淡然。
这句话让许应愣了好久好久,他,还是理解了过来。
许应想到了三年前的哀嚎,想起了母亲的苍白,想起了自己的泪目,也想起了自己这些年来弓背田间,想起了自己每夜挑起的寒灯......
这句话,比“空空如也”更加有力道。这时候胸腔里始终憋了一股劲,四肢根本无法伸展来,连喉咙也有些哽咽。
“我佛求我,我佛慈悲。我佛不求我,我佛何慈悲?”
小和尚看着眼前这个还是青涩的面孔,自己也曾有过这般感受。那时候,师傅也会泪目,师兄弟还会抱着自己安慰。只是,眼睛都是红红的,像极了这最后一丝晚霞。
小和尚不打算过去安慰许应,哪怕他曾被安慰过。
他觉得,太多东西,哪怕很重很残酷。都需要这个少年自己去看,自己去抓。
许应突然知道自己是这么人了。
是那个如街头猫狗一般,一直在求佛的人!
自己在寻的是求人的道啊!
但是,佛求不求自己?
许应突然想笑。一个才十五的少年,突然要大哭大笑起来,真的很不协调。
可,就是忍不住!
就这样,夕阳下,柳树边,一个发呆的小沙弥,还有一个哽咽的少年。
这景,这滋味,真的很难言明。
徒剩下一声叹息,“痴儿,归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