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陶然站在琳琅满目的蛋糕柜台前踟蹰着,拿不定主意该买浇满覆盆子果酱的鲜奶油蛋糕,还是最简单的黄油大理石。
服务生热情地奉上试吃小份,她贪心地每样尝了点,很享受地微微眯起眼咂嘴,那是来自于甜食的幸福感。
“麻烦你给我一个八寸的覆盆子鲜奶蛋糕,其他的两种再每样来一个小份,谢谢。”
其实她更喜欢另外那两款简单的蛋糕,有果仁浓香或者黄油醇厚的层次感,对她来说真的足够了。
上周春运正式开始,她在江临市的机场火车站和各大客运站之前跑春运专题,为了鲜活的资料和数据,起早贪黑地采访拍照,只差跟回乡大军一道通宵达旦地守在那儿了。回家还得写稿、润色,连着两晚没怎么合眼睡个好觉,五感迟钝,吃了些什么、是什么滋味完全没留下印象,直到过稿之后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觉起来,才觉得好像又重生为人,胃口跟着觉醒,越简单的食物越容易满足。
知女莫若母,妈妈知道她身为记者工作太忙,连过生日也没打电话给她,只发短信说在柳宅庆祝过了,十分难忘开心。
其实未必真的庆祝过。她妈妈一辈子谨小慎微,追求低调,自己的事从不大操大办,尤其是带着她嫁进了柳家的门,大概始终觉得改嫁是不值得张扬的,又拖着个世俗口中所说的“拖油瓶”,为了维持一个家族表面上的一团和气,更是放低姿态到尘埃里,完全不是那种指高气昂的阔太太。
所谓庆祝生日,多半就是在家里餐桌上多加了几个菜,吃了一顿略为丰盛的晚餐罢了。
而近几年陶然工作很忙,一再错过妈妈的生日,只能事后再一起补过。她尊重妈妈的低调行事,但也不想看她委屈自己,所以补过生日多数时候就母女两个人,除了生日礼物,蛋糕也是一定要有的,许了愿望之后,再一鼓作气吹蜡烛。
“妈妈老了,我们陶子又长大一岁。”明明是过生日,快乐却好像全部来自于这个作女儿的。
妈妈比她更爱吃甜食,有鲜亮的果酱点缀着,蛋糕看起来带了几分隆重和热闹,作生日蛋糕最好不过,她应该会很喜欢。
柳陶然吮掉指头上混了百利甜酒的鲜奶油,兴冲冲地拿出钱包付账。
为妈妈花钱,比为自己花钱更快乐。
服务生笑容可掬地将包装精美的蛋糕递给她,忽的变了脸色,扬高声调喊,“喂,你们干什么呀?还有客人在呢!”
柳陶然回头看向门口,竟然有人把蛋糕店的两扇玻璃门关起来,从外面落了锁。
她一凛,赶忙跑到门边朝外喊,“快开门,有话好好说啊!我只是来买东西的顾客,快放我出去!”
门外的人不予理睬,一脸淡漠,衣着却过于朴素,眼角眉梢和一双大手净是体力劳动者特有的沧桑和霜尘。
这样的人站了七八个,除了无奈还有愤愤不平的情绪。柳陶然出于职业敏感,回到柜台前问服务生,“他们是什么人?是农民工吗?”
“嗯,是啊,来要工钱的,这已经第三天了,说是今天拿不到钱就不走。”
果然不出所料,这蛋糕店刚开张不久,口味和服务都极好,店内外崭新的装潢也高端别致,现在看来必定是装修款还没有付给工人们。
农民工辛苦一整年,到年底拿不到工钱回家过年,自然要上门讨薪的,等不到有话事权的人出面,只能出此下策把店给锁了。
店里的服务生也不过是拿份工资为人打工而已,只是赶巧把她这个客人也一道给锁在里面了,而且中午生意冷清,就她一个客人。
其他人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能单纯觉得倒霉,可柳陶然是跑社会法治新闻的记者,年底这个时候亲历农民工讨薪的事件,正好踩到了她的职业兴奋点。
她放下蛋糕,拿出手机给报社编辑打电话,把自己的境况说给对方听,“……嗯,我被困在蛋糕店里,讨薪的人在门口围了一圈。这题材的稿子现在要吗?我能写好。”
编辑比她还激动,“要,当然要!这种亲身经历很难得,陶子你给我好好写,别忘了呼唤正能量,现在就要正能量!”
陶然还没挂电话,余光就瞥见了门外深色的制服剪影。
店里被困的店员报了警,辖区派出所值班的警官来的很快。
陶然赶紧从包里拿出随身带的相机,2.8的定焦光圈,还能当作录音笔来用。快门刚按了两张,正在问话的警官就机敏地回头看了过来。
深邃俊朗的轮廓,皮肤是健康的蜜色,留着墨黑的短发,身形高大却没有压迫感,深色的警服极为熨帖地穿在身上——就算是合体剪裁,也未必每个人都将职业化的衣裳穿得这样精神。
也许不关外形身材的事,是凛然的气场支撑着。
陶然跑法治新闻,公检法都认得不少人,这位不算有交情的,可是如此出众的人物,见过一次就很难忘掉。
陶然知道她的正能量来了,连忙贴在玻璃门上喊道,“姜队,姜队,我是晚报的记者柳陶然,麻烦你先放我出去!”
姜禹剑眉拧到一起,倒还没来得及多说什么,身旁的农民工先上前几步,隔着门提高嗓门用乡音问柳陶然,“你说你是记者?啥报的记者?”
“晚报,我是江临晚报的记者。你们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我写成报道就……”
“等一下。”姜禹打断他们的对话,客气地拉开那位农民工,“现在不是接受采访的时候,解决问题拿到工钱才是最重要的。”
陶然有点儿急,“姜队,上报肯定也能帮他们要回工钱,你先开门让我出去跟他们说!”
“你在这里是既定的采访任务?”
“不是,我只是刚好遇上了,被他们锁在这里。”
“那就继续锁着吧,到了时候自然会放你出来。”
什么?!
姜禹不疾不徐,声音低沉好听得没有一点杂质,可是对陶然这个记者的排斥实在太明显不过了。
陶然又气又急,眼见他和另一位警官一起把几位农民工都聚拢到旁边的屋檐下,远远地隔开跟她的距离。
也不知姜禹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原先还群情激奋的一群人逐渐冷静下来,只是有些委屈地诉说,姜禹也只是倾听,偶尔劝慰,态度温和。
这人真像是有两副面孔,陶然不忿,对她冷淡排斥,可转眼对其他人,哪怕是给他找麻烦的人却又耐心亲悯。
她不管,既然下了决心要写报道,就不会因为外界的干扰半途而废。
她重新举起相机拍照,距离太远她听不清农民工们说了些什么,只能留意观察他们脸上的表情变化和肢体语言,揣测着事态会向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姜禹居然就放任他们把她和面包店的员工锁在这里,这样会有助于事情的解决?
没过多久,倒是来了一个男人,年纪不大,衣着光鲜,态度却很嚣张。
柳陶然听店里的员工说,“啊,老板来了!”
这年头果然欠债的反而像大爷。
陶然又是一通拍,拖欠农民工血汗钱的奸商当然得无情曝光。
年轻男人的嚣张没有维持太久,姜禹依旧是不卑不亢的应付他,很快就让他汗颜地低头。
陶然看到农民工兄弟们脸上松了口气的表情,大概终于听到可以立马拿回工钱的承诺了。
姜禹协调完他们,转身朝店里走过来。
先前对他的那点不满这一刻竟然烟消云散了,陶然看着他年轻挺拔的身影,满满全是钦佩。
“姜队,事情解决了?那我可以采访了吗?”不知不觉竟稍稍带了一丝谄媚,她觉得他既然这么有办法调停斡旋,一定不会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嗯,解决了。不过采访就不用了,他们双方都还要跟我回一趟派出所,确保能拿到钱,不需要媒体大肆渲染。”
“这怎么行?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我没承诺过一定让你采访。”
陶然试着再跟他讲道理,“农民工被拖欠工资是个社会现象,绝不是个别的。就算他们这次拿到了钱,没有充分关注和曝光,谁能保证没有其他人遭受这样的不公平待遇?甚至谁能保证他们明年也能顺利拿到工钱?”
她口才不错,可姜禹显然不打算买她的帐,“媒体之外还有法律,法律有它对社会的调整和恢复功能。类似的报道已经够多了,不缺你这一条。收拾好你的东西离开,接下来也不要让我看到关于今天这件事的任何不实报道。”
这简直是质疑她的专业素养!陶然咬唇,这位姜队长可真有让人生气的本事,张口闭口都是对媒体和新闻报道的不信任,这是针对她还是他根本对记者存有偏见?
她跟姜禹没有太多交情,压根不记得有什么地方得罪过这位年轻的中队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