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去了,照看好爹。”他背过身,大步走出门。
大哥……午后的暖阳照耀在身上,心底却是一阵紧似一阵的冷。阑夕寥然一笑。
是你么,你终于……回来了吗。
阑夕已经不记得这是他第几次向桑萱提亲了。三年来,与桑萱的这番交谈,于他仿佛已成了一种习惯,一种执念,无关乎结果。
桑萱静静地望着替父亲医治完,收拾药箱准备离去的阑夕,她看见那刻着“济人堂”三个字的药箱,她的眼睛有些刺疼。
桑父亦是冷冷淡淡的模样,并不言语,只偶尔掩口轻咳。然而阑夕却并不引以为意,他静静地伫立在桑父身边,一如既往地微笑,开口:“关于那件事,伯父意下如何?”
桑萱的心蓦地一动,四目相对的瞬间,只觉空气尽柔,几乎便要融入阑夕温润如月的笑意中去。
桑父老迈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幽幽开口:“你大哥可回来了?”
笑意僵在了唇边。阑夕低垂了目光,只望着脚下方寸之地,半晌方道:“如无意外,应是这几日了。想必现下已在返程途中了吧。”
桑父微微点头,忽而又道:“我乏了,莫要扰我安宁。萱儿,你送送楚大夫。”
“是,爹。”
跨出房门的瞬间,桑萱有些微地瑟缩。阑夕很快察觉,他伸手执住她的手掌,眉头登时紧皱,语气亦不禁微含了一丝薄责:“目下已是秋寒,你怎地仍旧穿得如此单薄?”
一领犹裹着他暖暖体温的外袍不由分说紧紧地笼住了她单薄的身躯。热度自心口缓缓攀升,而一抹嫣色却更快侵染了她静雅的素颜。她站在门口,看着阑夕坐上马车,抓在襟口的手指松了又紧,白皙如玉的指尖渐渐泛起一丝红潮。“等爹的身体大好了……”
阑夕尚未坐稳,闻言几乎是立刻掀开了车帘,“萱妹妹?”他神色不定,“你是说——”
桑萱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这是她第一次不必逃避陌生人的眼光注目,她可以随心所欲地看向一切想看的风景。三年了,她想,还有什么是不能忘记的呢?“我守孝三年已满,除了爹年老体弱,已再无其他牵挂。”
阑夕笑了。“好,我明白了。”他愉快地挥了挥手,“晚来风大,妹妹快请回去吧。一切,交由我来安排便是!”
马车远去了,荡起一阵苍茫的尘烟。桑萱望着马车远去的方向,有淡淡的微笑在嘴角浮现,但,很快便又隐退了。
这样也好。
岚昱有些苦涩地望着黄昏下茕茕孑立的芳华女子,怅然,寂寞,像是世上最淡雅纯净的萱草,却唯独没有令自己忘记忧伤。
“大爷,买束香草吧,可以忘忧的啊!”
一双小小的手攀上了他的衣角,他低头,是个陌生的小姑娘。怔了怔,他终于拿起一束红澄澄的小花,轻轻捏在了掌心。
萱花寂寞红。红是寂寞的颜色,也是热烈的颜色,一如三年前,那个黄昏。
四、何事西风悲画扇。
五年光阴,弹指一瞬。岚昱年方二十,便已考得了行医资格,成了小镇上最年轻的大夫。
“萱儿,你看,我现在已经是大夫了,可以正式为人治病了,你看!”
“萱儿,我一定治好你的眼睛,到那时,你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出去走动,不必再总是闷在家里了!”
“萱儿,等你及笄,就嫁给我,好么?”
桑萱被他的快乐感染了,他每说一句,她便顺从地点一下头,及至最后一句,待她反应过来时,已然酡红了双颊。岚昱温柔地理开她额头的乱发,“萱儿,我是真心的。”
他的深情话语犹在耳边,桑萱的快乐亦犹然真实地在胸中回荡,一场变数便晴天霹雳般地发生了。这场变数彻底摧毁了她与他所有的希望,让她从此午夜梦回,泪已涟涟,曾经越多情深,心底越狠惊疼。
血,仿佛漫天遍野的鲜血自娘亲的口中涌出,她已经惊呆了,任由爹爹怒吼着带她冲进了给娘亲治病的药堂。
济人堂。
她踉跄了身子几乎跌倒,而此时马车上的娘亲,却已然没有了呼吸。
“是我,是我给尊夫人开的药。对不起,我学艺不精,以致出此天大纰漏。桑老伯,我愿意一命抵一命。”
岚昱的声音清楚地响起,她几乎昏厥,而一旁的父亲愤怒地瞪着岚昱,半晌却没能开口,垂首间,已然老泪纵横。
她望着他,他却望向了别处。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她用力地扳过他的脸。
而他却在与她对视一眼后,迅速地将眼光投向了脚下。“心中有愧。”
他低垂着头。桑萱望着他,暮色深浓,他在药堂里躬着腰卑微站立的姿势竟似成了一座石雕。她再也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眼眉,他的一切,依稀依稀,耳边只回响着那句话,“我愿意一命抵一命。”
一命抵一命吗……
她突然便崩溃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你是骗我的对不对?你说话啊!这一切都是假的,是别人做的对不对!”
一连串的问话,如利刃般在他心头划过,清楚的伤痕。他发白的嘴唇嗫嚅半晌,终于再次开口,“萱儿,对不起……是我。”
“啪”得一声脆响,淡淡的红印瞬即覆上了他的脸颊。他身形未动,她却歪向了一边,他几乎毫不犹豫地伸手想要扶她,然而却在将将碰到她衣衫的那一刹,手掌僵在了空气中。
她闪身避开了他。
她竟然,避开了他,那样决绝,那样……厌恶。他苦笑。“对不起。”
冷然相望,桑萱的眼泪已经停止了流淌。“除了这一句,你再无别的话对我说了么?”
他喉头咕噜了一声,摇了摇头。
“如此,”桑萱闭上眼,颤抖的眼睫下一滴晶莹溢出,迅速滑落。“我也无话了。”抬手拭去为他所流的最后一滴泪,她转身冲出了药堂。
三天后,岚昱因误诊杀人,被判处流放异地服役。罪人之身,行刺配之刑,处,三年不得返乡。
五、血色罗裙翻酒污。
红色,还是喜庆的颜色。喜娘,喜帕,喜服,一切和喜有关的,都是火样的鲜红。喜娘精心地为桑萱描着眉,是新嫁娘们最时兴的远山黛。再涂上青黛色的眼线,抹上腮红,遮掩她略显苍白的脸色,然后便开始为她梳头,边梳边唱。
“梳了头,福气到。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桑家外,锣鼓已震天价响起来了。喜娘回头看着窗外闹哄哄的锣鼓喧天,手上片刻也不曾耽搁。“这样高的额发,姑娘当真是好福气呐。”
阑夕这一生第一次有着这样发自内心的充实感,平时他虽然总是微笑着,不管什么时候时候,他都可以面带笑容,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笑,是没有温度的。然而今天他却觉得阳光很好,空气很好,老黄很好,甚至连昨日刚被他斥责笨手笨脚的药堂伙计小三也是出奇的好。他想笑,他没有理由不笑,于是,一个嘴角便弯上去了。
他迎来了他的新嫁娘。
楚父高坐在高堂席上,难得精神矍铄而神智清醒地与桑父共话家常。一切都很正常,按着嫁娶的习俗规矩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只除了在新人敬茶时,楚父端着阑夕敬上的茶,笑眯眯地喝了一口,然后,清楚地喊出了岚昱的名字。
“匡当”一声脆响,茶汤在地上四溅开来。桑父脸色剧变,而在下面跪着的桑萱更是惊地摔了手中的茶碗。她的反应刺痛了阑夕,有蛰伏许久的惊痛沿着胸口攀升。他蓦地站起身,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的父亲。
楚父却浑然未觉地起身,颤巍巍地推开阑夕往门外走去。“岚昱!”他喊,枯瘦的手伸向宾客群中的一个身影。“好孩子,你回来看爹了?”
那身影一震,猛转身推开人群便逃命似地去了。“岚昱!”楚父徒劳地想揪住他,却因动作太大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老爷子小心呀!”宾客们手忙脚乱地扶起了老人,人群慌乱中,一个香包也似的东西被踢了开去,正正滑到一直跪着没有起身的桑萱身旁。
桑萱只看了一眼,眼泪便跌出眼眶。那个香包,她十四岁那年即将及笄时亲手缝制给岚昱的香包……
外面绣着一丛盛放的萱花,颜色已有些褪了,不复红艳如初,然而那香包却保存地异常完好。她伸手捡了起来,打开,里面是一朵已然枯萎掉的萱花和一张素白的信笺。她抖了开来。
解语朝暮伴,忘忧了残生!
字迹模糊,依稀有着水纹润开的痕迹。泪水不受控制地奔流了出来,冲毁了精心描绘的妆容。
阑夕冷眼看着这一切,突然伸手扯掉胸口火红的绣团用力地扔在脚下,他冲出门去。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