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1 / 1)

袁檀没有答,目光仍是凝在窗外,深浓夜色无边无际,远处的池苑泛着幽冷的波光,他沉默半晌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九公子还记得我?”她试图压抑情绪,但颤音里还是泄漏了一丝激动。

袁檀瞟她一眼,目光又移向窗外:“我自然记得你,玉珀姑娘。”

她失神道:“原来你还记得我。”望着窗边俊秀修长的身影,一时勾起往昔回忆,再想到如今的寄人篱下,辗转不定,不禁掩面悲泣,“叛军攻破长安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我,我是被掳来的。”

袁檀皱眉:“刘逸当初不是把你嫁给了李长安?”

“他死了!”刘玉珀尖叫,“被杀死了!”

可以想见,她一介弱女子落入叛军之手,出色的容貌必定引来觊觎,想必受了不少侮辱。

袁檀抬手关闭窗牖,以阻隔外人的窥视,不意竟触到窗棂上的灰尘,他用手捻了捻道:“明珠蒙尘,依然还是明珠,玉珀姑娘,这世间人生百态,什么样的活法没有?只要活着就是好的。”

“可是我如今生不如死。”刘玉珀缓步走过去,她体态轻盈,只着了双白袜的脚踩过茵褥铺陈的地上悄然无声。

背对她的袁檀自然察觉不到,直到一双纤细的手从身后抱住他,袁檀皱着眉推开她。她如惊弓之鸟般抓住他的手,娇软的声音低低地恳求:“公子……”

袁檀面无表情地抽回了手:“你我均是有家室的人。虽然我很感激玉珀姑娘冒充拙荆留下来,但是也请姑娘自重。”

“家室?”她怔怔地看着被甩开的手,呵呵轻笑,“你是说李长安么?可我从来不把他当作丈夫看。公子是玉珀唯一的念想,可是公子却不要玉珀。”

袁檀只道:“你现在说这些根本毫无意义。”

***

晴空碧水,芙渠灼灼。

袁檀照例来到太液池,听着远处宫车隆隆声,他心中明镜般的透彻,沉吟了会儿,忽然转首笑问随侍宫人:“那是什么声音?”

他笑吟吟的俊雅模样惹得宫人脸微微发红,她道:“不就是那些挑选出来的妃嫔,歌舞伎……今日便要起程去洛阳。”

“哦。”袁檀看着风平浪静的池面,目光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脸红的宫人体贴地送上茶水,袁檀只喝了一口便搁置一侧,道:“起风了,回去罢。”

袁檀回来时房内悄然无声,重重帷幔被拂开,珠帘深处隐约可见一跪坐的身影。

他掀帘而入,只见刘玉珀一身华服,那是孙孝哲命人送来供凤隐换洗的衣物,她容貌本就姣好,穿上这锦绣华服竟有几分妩媚风流之态。她端坐在长案之后,起初低着头不知在沉思什么,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

她拿起青瓷执壶摇了摇,嫣然笑道:“我想喝酒,陪我喝几杯如何?”

袁檀略皱眉头,昨夜起她的情绪便一直反反复复,今日平静得有些异常。可她毕竟帮了自己一把,拒人不好太过,便撩袍在她对面坐下,刘玉珀殷切切拿来一只酒杯为他满上:“听说尊夫人十分爱酒?”

袁檀端起酒杯,顿了顿:“哦,你如何得知?”

刘玉珀抿唇一笑:“我知道的远不止这些,九公子有没有兴趣听一听?”

袁檀闻言放下酒杯:“玉珀姑娘若是想说,那我不妨听上一听。”说完,突然发现刘玉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眸里透着心如死灰的决绝。

刘玉珀恍惚片刻,却突然转了话题道:“我在刘家是不受宠的庶女,失去的很多很多,得到的却很少很少,甚至连得势的婢女也敢欺负我。可是我不甘啊,我要往上爬,爬到没人敢欺负我为止,终于我爬到了那一天,可是心里却觉得空虚……直到遇见了你,那时我就想是上天怜我幼年所受的欺凌,便将你赐给我。”

她神色一转,透出几分狠戾,“可是刘逸将我嫁给李长安,他待我是极好的,可是我恨他,若不是他,我还可以默默等着你……可是他却断了我唯一的念想,他不知道你对于我的意义,只是自私得想得到我!我好恨,他所以便杀了他。”

袁檀默然,刘玉珀一连喝了两杯,眼里的泪不断地往下流,他心里竟生不出半分怜惜,“我想自己从未给过你一丝希望,李长安待你极好,是你不知珍惜。”

她“嘘”了一声,陷入自己的思绪里,“他死后我就自由了,然后我就去找你,可是他们不让我进去,我只好日日守在袁家门口,每日能见你一面我便心满意足了,我的要求不高,对不对?”

她虽是这般问,却并没有要袁檀回答的意思,她心中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于是她自顾自地说:“后来叛军攻入长安,我被他们掳了去,你想想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落入如狼似虎的男人手里会怎么样?好在我有几分姿色,被一个将军收为妾室,清白没有了,我以为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可是他为了献媚邀宠,竟将我送给孙孝哲!孙孝哲宠了我些日子,后来怀疑我与他的属下有染,你不知道他当时的眼神有多可怕,我丝毫不怀疑他会将我千刀万剐,我为了保命,便泄漏了一个人的秘密,你可知这人是谁?”

她说到此处,一切都变得明朗,袁檀深深吐出口气来:“所以……”

刘玉珀没有理他,接着自己方才的话道:“荣义郡主我是认识的,我曾无意瞧见她出入袁宅,她堂堂郡主跟一介商贾有什么往来?那时我心中便有疑惑,后来为了保命我便将这个秘密告诉了孙孝哲,他便派人去查,你想整个长安都在他的掌控之下,有心想查是很容易查出来的。可是,”她闭上眼睛,屈辱的过往那么清晰地在脑海中呈现,每一件都让她生不如死,“命是保住了,他却不愿再看见我,就将我送给了张通儒!”

“张通儒,呵呵呵……他们这些有权有势的人根本只把女人当作物品来对待,甚至连物品都不如,转手送给他人,毫不怜惜。我不知道你许了张通儒什么好处,他竟然冒险救你。我得知他要找一个女人代替你的夫人留在宫中,便主动请缨,他瞧着我身材与尊夫人相近,连丝犹豫也没有就答应了,为防止我背叛,他还将我的家人抓起来威胁我!”

袁檀看着她:“你吐露这么多必然是抱了必死的决心对不对?”

“你猜到了?”他神色淡漠,刘玉珀在他脸上找不到丝毫怜惜之色,她眼神黯下去,自嘲道:“我这一生,被迫周旋在一个男人又一个男人之间,他们没有一个怜我惜我,反而利用我牺牲我,妓女还有挑选恩客的权力,我却连他们都不如。郑静好有什么好,竟然能得到你这样的男人垂青,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生无可恋,死了也好。”

端在手里的酒杯轻轻一晃,袁檀道:“你在酒里下了毒,要与我同死?”

“这个你也猜出来了?”刘玉珀抿唇笑笑,“公子,我也是为你好,我再恨你也不忍心下手。在这重重守卫之下,我们是逃不出去的。孙孝哲手段残忍你是知道的,一旦事情败露,想留个全尸都是奢望!我知道你寄希望于张通儒,可是你以为他真的会帮你么?他图的只是袁家的财富罢了,一旦得到了,你还是难逃一死。横竖都是死,我们死在一起不好吗?”

袁檀已经猜到她想做什么了,他想着动手打晕她,可是他们之间尚有一案之隔,他如果动手就要确保万无一失,否则激怒了她,一声尖叫便足以引来所有人,到那时一切都完了,可是他没有那个把握,人的动作快不过声音。

他揉了揉额角,道:“你非要把自己往绝路上逼么?你若信我,我或许还能带你一同出去。”

刘玉珀猝然抽身而起,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后背抵上门板。

“我早料到你会这样说。”她的声音空洞而冰冷,“可是我就想陪你一起死,怎么办呢?”

她眼里是彻骨的冰冷,灰败得没有一丝光彩。袁檀知道自己多说无益,因为她已经疯了,现在就想拉着自己陪她一起死,一时沉默下来。

只听刘玉珀又道:“你到底有多喜欢她呢?”手指抬起来搭在门栓上,幽幽地望着他,“只要我现在把人叫进来,不只你死我死,还未走出长安的郑静好也会被孙孝哲拦住,到时候就是一尸两命了。若是你现在喝下这杯毒酒,我就绕了郑静好。你放心,我放的是慢性毒药,我们还能撑上一阵,保证郑静好能出了长安。

袁檀端坐在案后,沉默良久吐出一口气来:“我以前就晓得你只是外表看起来柔弱,其实内心坚强得很,今日才知你不只坚强还狠毒。”

他做事素来谋定而后动,此次亦然。

早在得知安禄山命令把长安的妃嫔、乐工、歌舞伎等送到洛阳供他享乐时,他胸中已有良策,以利相诱,让张通儒借这个机会把凤隐送出去,张通儒虽也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最起码比孙孝哲来得可靠。如此解除了后顾之忧,他便可放手去做,孙孝哲和张通儒共同留守长安,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人表面上相安无事,其实各有心思,他利用两人之间的矛盾在夹缝中求生存,虽凶险艰难,但他有把握脱身,到那日他便放下所有尘世羁绊,带着凤隐游山玩水,看那云蒸霞蔚,碧海晴空……

他有稳赢不输的把握,只是人算不如天算,结果却如此轻易而可笑地毁于一个女人之手。

这时,忽又听门栓一动,袁檀抬起头,只见刘玉珀嘴角勾起一朵奇异的笑容,仿佛血红色的彼岸花,美丽极了却也令人害怕。她轻飘飘道:“我数一二三,你不喝我就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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