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群人还没到跟到放生池,离了足有十丈远时,聂子陵就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嘴巴子——什么水波荡漾,放生池里竟结了一层冰!
不是说江南气候温润,一年四季都不结冰下雪吗?大兴这鬼地方时时刻刻坑死他不偿命,每一次还都在他主子面前,岂非他聂子陵八字招灾?
聂子陵心里在滴血,偷眼看看他主子伪装成的那个侍卫,却发现他主子根本无心去管放生池水是干了还是冻了,一双眼睛只在荣昌公主身上,她走一步,他的目光跟一步。
然而,即便再急迫,他们几个却不得不在此处止步。
倘若再跟过去,荣昌公主肯定要嫌弃,到时候会有什么后果,谁也料不到。谁让他们如今在他国的地头上,还只是些与大兴公主身份差距太大的使者而已。
聂子陵学聪明了,知晓他主子定然是想寻些理由来与荣昌公主更亲近,但他着实想不出点子来,又担心即便想出了,也只是馊主意,便打算转移目标。
桂九这回也易了容跟来,聂子陵知道他是个马屁精,一没了主意就看他:“老九,你怎么看?”
聂子陵没想错,桂九的确是个马屁精,而且,他素来鬼点子多,也不藏着掖着,笑嘻嘻道:“聂大人,我瞧见那边开了不少山茶花,刚入冬,花儿都谢了,就剩这么点儿好颜色。不如你去跟僧人要了来,献给荣昌公主,聊表些心意,如何?”
桂九说献给荣昌公主时,眼睛看着他主子。聂子陵被桂九和薄相算计了那么多回,算是学聪明了不少,他咳嗽了一声,抬头挺胸趾高气昂地吩咐他主子道:“你……你去把这事儿办妥了,要是哄得荣昌公主高兴,重重有赏!”
桂九在他主子旁边暗暗朝聂子陵抱拳,乖乖,胆儿也太肥了,这颐指气使的口吻学得蛮快啊,居然敢对主子发号施令!
聂子陵被他主子看得冷汗都滴下来了,这才见他主子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朝扫地的僧人走去。聂子陵是使臣,西秦使者里官最大的那个,不能纡尊降贵地追过去啊,桂九却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充当他主子的嘴巴去了。
许是桂九的嘴巴厉害,又或是给了僧人不少好处,一会儿功夫不到,桂九和他主子便一人抱了一盆山茶花回来了。一盆白茶花,一盆红茶,都是极珍贵的品种,花枝修剪独特,极具观赏价值,送人定然不成问题。
聂子陵见他主子抱着那么大的花盆,心里哪能好受?他主子那等尊贵的身份,把什么低下的事都做尽了,他们这些奴才看着真真惶恐不安。可这地方人多眼杂,他又不能亲自去慰问或者伸手帮忙,只得继续站在一旁观望。
桂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主子旁边,借着花盆的阻挡,对他主子耳语道:“主子,您这样送花啊跟踪啊也不是办法啊,不如改明儿混进大兴皇宫去,跟着婧公主做个贴身的……那个……咳……”
忽然想到能跟在婧公主身边的除了宫女就是太监,以他主子这拔尖的个头和身段,显然不好扮女人,至于另一种人嘛,光想想就简直大逆不道,国将不国……
桂九忙用假咳遮盖了过去。
被聂子陵颐指气使,又被桂九如此大不敬,扮作奴才的男人却没工夫恼火,他的脚步朝着他的妻的方向,每走一步便离她更近一分。
若他以墨问的身份活着,这个时候只需立在原地等,他的妻定会不顾一切朝他奔过来,他哪用像现在这样每走一步还抱着沉甸甸的大花盆……
“来者何人!”
还没走近,十步开外就有禁卫军拦下了他们,连靠近都不能了。
桂九会打圆场,笑嘻嘻地将花盆放下,擦着汗扬声道:“小的是西秦来的使者,这花是我们聂大人专程献给荣昌公主的,还请荣昌公主收下。”
在桂九说话的时候,处于宫女太监和禁卫军护卫之中的百里婧朝他们看了过去,神情却仍旧冷若冰霜,她对身边的宫女说了句什么,宫女走过来传达道:“我们公主说了,倘若西秦使者喜欢法华寺,就到处逛逛,寺中风景的确不错,只是不要打扰她,这寺院之中还是清净些好。也无须在公主面前摆弄这些花草,公主并不喜欢茶花。”
这位宫女话音刚落,另一位宫女又走了过来,比方才更添了几分恼意,道:“劳烦两位转告聂大人,有什么话日后再商量也无不可。然,西秦的使者当中若有人敢放肆无礼,也就别怪公主不客气!尤其是这位使者——”
宫女的嗓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没好气地瞪着桂九旁边的男人:“从一开始一双眼睛就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公主瞧,即便我们公主拥有天下无双的美貌,也并非凡夫俗子能够随意瞻仰的!要是再有下次,即便贵国使臣大人不动手,我们也会将他的眼睛挖出来泡酒!”
桂九一张脸第一次涨得通红,他们尊贵的大帝在大兴国荣昌公主面前被人骂成孙子一样,理由居然还是觊觎美色,胆敢直勾勾地盯着人家公主看,这真是太不像话了!好在聂子陵旁边的那些暗卫都离得远,要不然,恐怕早就打了起来。
见到她的妻黯然神伤的表情,男人本就不怎么沉得住气,一听宫女这话,他的怒火一下子冲上了脑门子。
什么叫直勾勾地盯着?这不是在骂他登徒子耍流氓吗?!
他看的是他的妻,他摸过睡过各种折腾过名正言顺娶过门的妻,怎么就直勾勾色迷迷该挖了眼睛去泡酒了?!
然而,他的火气来得快,压下去也快。
他认得这个宫女,据说是从小在锦华宫里头伺候着的,她说的话肯定就是他家小心肝的意思,她宫里的宫女个个被她惯得胆儿肥。
再细细一想,可不全都是他的错吗?
他不该死,不该走,不该让她伤心难过,不该闹到今天这种她在深宫他在冷宫的境况。他家小心肝认不出他,谁让他身上裹着这些不合身的衣服、顶着这张太过普通平庸的面容呢?
总而言之,都是他的错。
虽然他现在极度想冲过去,狠狠地抱住她吻住她压倒她,让她以惊慌失措又欣喜若狂的态度,认出他再折磨他……
然而,最后他却不得不借着低头的姿态,掩盖住黑眸中的翻江倒海,他认了,他是登徒子,他是耍流氓,他不该觊觎刚丧夫的可怜小寡妇——她的发髻上还簪着一朵不显眼的白绢花,她在念着“死去”的他……
“请荣昌公主息怒,他没怎么见过世面,绝对没有轻薄荣昌公主的意思,实在是被荣昌公主的绝世风姿所震慑,简直惊为天人哪!”桂九还是要替他主子打圆场,“既然公主不喜欢这花,小人便搬走扔掉,未免碍着公主的眼了。”
说完,忙拽着他主子再抱着花盆折回,别提有多尴尬了。
等到桂九和他主子才走出几步远,却听到身后那个泼辣的宫女急道:“公主,您怎么了?”
尽管被警告再看当心被挖眼,桂九还是发现他家主子回头了。
关心则乱。且乱得一塌糊涂。早忘了谁是谁,什么奴才或皇帝,她是他的妻,他不心疼都不行。
一群太监宫女禁卫军保护之下的百里婧,并没有遇到来自外界的威胁,她只是觉得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不可以对任何人说,她难以启齿。
身体止不住地发抖,她将脸转向离她最近的宫女:“药……”
“公主——”宫女忙递上小小的白瓷药瓶,百里婧倒出一颗药丸吞了下去。不知是否心理作用,吃下了药丸,她便觉好多了,颤抖也渐渐平复下来。
“公主,好点了吗?”宫女们在一旁急问道。
百里婧气色不佳地应道:“嗯。我想去药师塔拜一拜,走吧。”
她将那个装了药丸的白瓷瓶捏在手心里,轻轻一晃动,就可以感觉到药丸已所剩无多。如果没有了它,她该如何活下去?
她在等赫回来,也许只有赫才知道这药是怎么来的,而她,不能没有它。
一行人渐行渐远,君执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寒波生烟般冷凝,放生池旁再无旁人,他出声问道:“桂九,你看得出来她怎么了吗?她是不是不大好?”
前一刻低入尘埃的羞辱,没有让男人的脸变色,可他的妻一旦有一丝不好,他便再也无法镇定自若。
……
法华寺的畅音阁坐落在一处人工堆砌的假山之上,时而有精通音律的僧人在此抚琴,琴声悠远,堪称天籁。据传此琴台为先太子命人修筑,在景元帝登基之后便荒废了,半年前法华寺被封为护国禅寺,这才陆续地恢复了二十多年前的功用。
晋阳王在此徘徊良久,看着僧人指间弹拨的琴弦,却始终记不得那时的《离离原上草》是如何用琴笛合奏的,甚至,他连那个女人的脸都快要记不起来了。
江南的假山石与大西北的土崖峭壁到底不同,连琴弦弹出的声音也格外陌生。
等了一个时辰,未能等到一人前来。
这畅音阁仿佛被人忘了,孤零零的立在此处。
韩北本就是好动的性子,在一旁更是等得焦躁不已,他不明白他父王怎么回事,一大早来这儿就为了听这几曲破琴声?要是他父王喜欢,无论在大西北还是在老皇帝的宫里头,有的是听烦了的时候。
心静则琴声静,心燥则百般磨折,韩北终是受不了地自石凳上站了起来,对晋阳王道:“父王,天也不早了,快日中了,儿子去问问寺里有没有斋饭,不如吃了斋饭再回吧?”
晋阳王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韩北都有些怀疑他父王有没有在听他说话,可要让他再耐着性子一声不吭地听一个时辰的曲,他非得疯了不可。他宁愿去看那些和尚们做斋饭。
韩北当然不会真的亲自去瞧和尚们的厨房如何烟熏火燎的,他打发身边的小厮去看看,自个儿便循着记忆找回菩提广场。
他方才瞧见了不少西秦使者,见皇后和公主来了也不避让,好像蛮有意思的,他想瞧瞧传说中苍狼白鹿的后代是如何的能耐……
然而,韩北失望了,菩提树下并没有那几个西秦人,而是立着一位身着宫装华服的女人。
那女人面朝菩提树而立,腰背挺得趣÷阁直,尽管还没瞧见她的面容,韩北却下意识地明白,这个女人似乎不好惹。若说她是一位贵妇,身边却并无旁人,若说她不是,这雍容气度和华服裹身又该如何解释?
韩北胆子大,尤其对盛京城的一切充满了敌意,他也不走,就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贵夫人,等待她转过身来。
可惜韩北失算了,整整站了半盏茶的功夫,都没见她动一下,她就像块木头似的钉在了地上。
就在韩北失去了耐心,准备主动上前去窥探时,那个贵夫人似乎听见了响动,缓慢而从容地转过头来。
看到她脸的那一刻,韩北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叫出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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