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从不曾把西北百姓视作二等人。对陛下而言,西北就像是他一个桀骜不驯的儿子,没有哪一位老父亲,会把儿子饿死在外面,不是吗?这一次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你要知道,两位太祖埋的伏笔比令祖父年纪还大,铺陈开来,连何记也只是冰山一角。只是如今陛下不愿见西北生灵涂炭,否则与朝廷作对,节度使府必然惨败。忧心什么?难道最坏,还能比这种造反的罪名厉害?何必执迷不悟呢?”
“池清,”何桃儿喊了她名字,意味着此时,她是代表着朝廷与她对话,“你愿意做桐州刺史领镇西北军节度使吗?”
池清瞳孔猛然一缩,“什么?”
“令尊仁孝,受制于池老夫人,夹在池老夫人复国一党与朝廷之间进退两难;池疏影心狠手辣狡猾诡僻,更百般煽动挑拨朝廷与西北关系;至于池臻,有池疏影左右,他的立场并不坚定——只有你,是最能令朝廷放心的人选。你放心,”看池清一脸警惕,何桃儿笑了,“我们不是要把令尊怎样,不要紧张。”
池清手心里出了汗,“我不能答应你。”她拒绝,“父亲康健,我不许任何人肖想节度使府。”
“是吗?”何桃儿弯了下嘴角,不置可否,“不急,在池疏影回桐州之前,都还有时间考虑。”
“此话何意?”
何桃儿悠长地叹息,“甘州之乱,凭她斩草除根的手腕,大概是要尘埃落定了……”她眼神放的有些远,“娅卓对池疏影言听计从,经此一事,更要把她奉若神明。如此,甘州将完全被池疏影掌控,池臻也听她的。对了,你可知晓,池疏影还是上一任的青云暗卫指挥使。”何桃儿顿了顿,又说,“而唯一真正支持你的娘舅连家现在……听说城防使换人了?没有我们插手,池清,你那一座不容人肖想的节度使府,可就真的要落进她手中了。”
池清面色一变。
“只要池大小姐以西北一千万余百姓为重,开蛇口关消解西北与朝廷宿世隔阂,何记甘为大小姐驱使——”何桃儿正色,敛衽拜下——“何记名下三百四十六家商号任大小姐调度取用,绝不推诿,绝无半句虚言。”
一马,一刀,一行囊。
这是大漠里孤行的侠客常有的装束。
大漠里行了三日,池疏影来到杀风集——娅卓所说的,那暗桩落脚的地方。
也许千年前这里临着绿洲,有一座精美绝伦的古城;也许几百年前这里商队络绎不绝,有一片繁华热闹的市集。杀风集有着整个大漠之中最高最厚的城墙,这一道墙,载满了酒足饭饱后伶仃大醉的马匪们吹牛扯闲间的传说——尽管如今,它早已在风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侵蚀中,唯剩一道破破烂烂的残垣断壁,与黄沙是同一种萧凉又狂野的颜色。
池疏影牵着马走进杀风集。
如今的杀风集里,常住的加起来不到二十多人,这包括了客栈老板和伙计、铁匠、既替人治病也给骆驼和马接生的大夫、既做掮客也扮丑供人耍弄的小偷、还有妓女和乞丐。
但杀风集里人却不少,有往来的商队,有或是办事或是寻乐的马匪,也有像池疏影这样打扮,仗剑而行西出玉门的侠士。
池疏影穿的十分轻便,及腰的长发只在脑后编成一根辫大子垂下,用一根红绳在辫尾系了个简单的结。头上一顶兜帽,数层轻纱垂过肩膀,既挡风沙,又隔绝了旁人不必要的窥探。
她牵着马,旁若无人地走进去。百步右转有间客栈。小二牵过马,池疏影提着刀,就进去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
“店家,”她把刀横在桌上,招手道,“一壶茶,一盘肉。”
“好嘞!”
杀风集两年里没来过女人,不少人都新奇地盯着池疏影看。
池疏影浑不在意,也随他们看去。想打就打,不打,也碍不着她的事。
杀风集这种三教九流汇集的地方,向来是说动手就约出城墙根下见见血的。可能有马匪看你高大威猛寻衅挑战,有可能嫌你秀气文弱碍他胃口,或者嫌站在门口挡了他视线,甚至因为——老子喝醉了就要打一架醒醒酒,就要提了人出去立下生死契约干一场才罢休。有时候打得鼻青脸肿后哈哈一笑勾肩搭背成了兄弟,也有时候,囫囵人提出去,就掂个血淋淋的脑袋得胜归来了。若一定要摸出个规律来,那大概就是——看运气。
池疏影这次运气不错,大概因太久没有女人来这里,堂里大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倒是哪个马匪也不上前动手动脚了,也没哪个人过来找她麻烦。
连日赶路,她有些疲累。旁若无人地慢悠悠吃完饭,歇息片刻,才招来小二问——
“小哥,铁匠刘住哪里?”
“老刘?奇了怪了嘿,那个老光棍,丫头你找他做什么?”
大漠里的小二,也不同于寻常小二——这三十出头精瘦的跑堂,耍起刀来,也是一个打仨的。
不少马匪摸着下巴露出不怀好意的神色,池疏影不理他们,只是简单道,“故友。”然后又补充一句,“我是三响寨里出来的。”
三响寨虽被青云暗卫剿灭多时,却仍是大漠里一道传说——毕竟起码能惹得镇西北军出兵清剿至满寨血洗一个不留,已是能叫马匪们谈论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话题。
这话一出,大漠里稍有资历的人都变了脸色。
“竟是蔡大当家手下带出来的!”小二顿时肃然起敬,“兄弟眼拙,失敬失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