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重重，白头苍鹰长唳振翅，逐云影天光。
原州，牧北镇。
希音抬手挡住过分明亮的日光，凝神看着天空上盘旋的黑影，眯了下眼。
她把食指和拇指掐了个圈半噙在唇边，一声清越顿挫的长哨声悠扬，回应她的是一声欢悦的鹰啼。
这些日子希音随池臻在原州各地治疫，忙得脚不沾地，人也瘦了一大圈。甚至圆润的双下巴也隐隐露出尖尖的轮廓，却是个子似乎突然抽条，直叫池臻惊呼要认不出他了。
一只漂亮的西北雀鹰扇着翅膀扑棱棱落下，机灵地转着咕噜噜的小眼睛，左看右看。
希音从它脚上取下信筒取出信纸低头看了，将纸条在指间捏碎，转身向营地走去——
“公子，桐州消息，松原妘氏三小姐率医队已经启程，借道犬狄直入原州，节度使府请知会原州刺史府，原州边防准备交接。”
梨山县的池疏影，也收到了何记的信鹰。
小小的一盏油灯昏昏沉沉，这是一间不足一丈见方的小屋子，勉强可以遮风挡雨。
池疏影侧坐在炕上，胳膊支上小案，将三指多宽的纸条捏成一团，轻轻地勾起唇角笑——
“何桃儿……这是向节度使府示威呢。”
文遥侍立在一旁，垂眸，“何记这一次，又收买不少民心。”
“这个不怕。”池疏影眸光幽深，“瘟疫要紧，眼下不是收拾何记的时候。等腾出手来……”池疏影说着，忽然觉得有些累，真能度过这一劫腾出手了……再说吧……
桐州这时候是子时。
尽管至今桐州病患仍压在四位数之下，但作为四州八县中枢之地，各官署无不灯火通明。所有官员加班加点，统计汇总各地报呈的最新情况、调配物资、校对交接着从关东、松原、西域和民间各地汇集而来的医者、粮草、和治疫救灾的一应物资……忙碌的衙门都在忙碌，而不忙碌的衙门，纷纷也叫一个人揽下平日里三四个人的活儿，抽调出富余的人手协助诸如群牧司等本司官吏连吃住都将就在了官署的兄弟衙门。
池清揉着额头从度支司里出来，几日极少合眼的她，只觉得头痛欲裂。
桐州几大衙门都在一条街上。这个时候，夜深人静，却有好几处百姓们烧起的小灶在街角不起眼处，深秋的寒风里，小小的火炉冒着橘黄色暖暖的光，炉火上温着姜茶、、烤红薯、栗子糕、豆沙卷、菜蟒、枣馍馍、玉米面饼等等顶饿又实惠的夜宵。
不时有跑腿的小厮裹着棉袄从衙门里跑出来，百姓们也不拘他们给了几钱，包起一大包就塞进他们怀里，还念叨着，“不够了再来，别饿着肚子！……”
池清后来问了才知道，这样的小炉灶，每个炉子都是有邻里几家一起守一个的。今天你家的大爷守上半夜，明天他家的媳妇儿守下半夜，人虽轮换，炉火却从不熄灭……
夜风很冷，池清搓着手凑在嘴旁哈了口气，吩咐文璎说，“你去多买些夜宵，咱们再去医署看看。”
医署有些远，在城北一道平日里并无多少人来往的巷子里。
这个时候，全桐州的大夫医者，除了支援去了另三州疫区的、除了寥寥数名留守在各县镇以备不时之需的，就全部集中在这平日里并没有什么人气的地方，对着一摞摞浩如烟海的医书，不分昼夜地探讨争论着治疫之法。
——这里面的医书，有不少难得一见的孤本善本，大部分是池清请示了池言，开节度使府书库找出来的前朝皇室珍藏；也有古老的医学世家后人，借出的祖传秘方。
几百名医者分在十来间屋子里，有的十几位胡子花白的老头子为病理用药争得面红耳赤；有的安静的只能听见沙沙的翻书声；也有的几名医者拿着医书去找隔壁的大夫们讨论，还有的在屋檐下支起炉子熬药试药，满院子都飘着浓浓的药香……
“大小姐没有白日来，”医署的官吏引着池清走进院子，报出几位极有名望的老大夫名字，“今天三百多位大夫在院子里辩论了四个多时辰，从早到晚，可是叫下官开了眼界，胜读十年医书，精彩的很呐。”
池清偏头问，“可有什么结果？”
“最后圈定了八种方子、三种针法、两套灸法，还有几种下官没听过的办法，这会儿有几位大夫正在整理抄录。”
池清听了点点头，“只要没什么害处，都可以传给疫区试一试。”
池清推门走进一间屋子，这一间屋内的大夫都是擅长针灸的。这时候十来个人围在一起拿着长长短短的银针比划，中间有个年轻的大夫脱光了上身，只着一条白色绸裤，盘腿坐在桌子上，让其他大夫在他背上施诊研究。
有个小大夫听见推门的声音抬头，看见池清，赶紧说，“大小姐。”
这一声惊醒了醉心医道的大夫们，纷纷见礼，“大小姐。”
“先生们客气了。”池清颔首，让文璎把带来的夜宵拿出来，“先生们辛苦，我带了些夜宵来，先生们垫一垫肚子。”
池清这话是好意，却叫几个中年的大夫红了脸，其中一个羞愧道，“不敢当。瘟疫当前，我等医者本应赴疫区治病救人方不负师父教诲，却是上有老下有小，贪生怕死不敢舍命，只能在这里纸上谈兵，着实羞愧，不敢当大小姐一声辛苦。”
“先生言重了，正有诸位潜心钻研，才能在这十多天里找出这么多治病救人的法子，怎能说纸上谈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