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马蹄声急促如密密鼓点,催马声此起彼伏,一声急过一声。
这般动静,连乘凉的闲汉也发觉出不对味儿了,吹牛扯淡的纷纷止了声,围到路边,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看。
马队行的极快。不多时,远处黄土飞腾,一行军士从扬尘中显出身形——
高头大马,箭袖猎猎,明甲轻胄,是镇西北军的轻骑斥候。
只见一行十人,甲胄之外,头缠白巾,腰围麻带,这是……
池疏影楞了一下,随即眼瞳蓦地一大,跪倒伏地——
“伯父!”
宁希1091年六月二十八,镇西北军节度使、桐州刺史池言,病逝。卒年四十八。谥号贞义,赠太子少保。
后世史书用了三百一十七个字描述了他的一生,虽然不乏有人攻歼他“优柔寡断”、“处事不豫”,但总的来说,还是褒大于贬的。
后世如何评论那是后世的事情,眼下,对西北来说,池言的死,不是时候,非常不是时候。
池言临终前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甚至连亲生女儿池清也不认得,更莫说提立镇西北军留后了。
西北人是不承认朝廷敕封的所谓“镇西北军留后”的。只是不到和关东兵戎相见的时候,没人挑明而已。
风向向池臻一面倒去,甚至甘州刺史来函,言明拜请池臻章镇西北军帅印,以定西北八百万民心!
宁希1091年七月初五,池言灵柩出殡当日,池氏亲故、西北军政要员无不随行吊唁。节度使府灵堂前,池清当着乌压压的人群,肃容哀婉,朝着人群里的池询庄重拜下——
“所谓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天理人伦是也。侄女池清年幼无德,不敢当西北重任。恳请二叔归府——承继镇西北军!”
池询差点没被自个儿口水噎死!
这哪里是满堂哗然,简直是要翻了天!
池老夫人怒斥,“你胡闹!”
池询也连着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清姐儿啊,你也知道二叔我是个烂泥糊不上墙的,从来撑不起摊子,莫玩笑,莫玩笑。”
池臻脸色铁青地站在一旁,没有出声。
——他不能出声,池询怎么着也是他爹,赶出府去的那也是他爹,没有儿子和老子争位子的道理。子不言父过,他只要说一句不妥,那就是忤逆,是不孝,这罪名,他担不起。
但他不吭声,不妨碍他给人递眼色。底下人会意,悄没声儿地退出人群,一溜烟儿地跑回池宅找救场的去了。
池清听着周围人吵吵嚷嚷地说着不妥,说池二爷早年失德无状早被逐出池氏。七嘴八舌的,池清不用瞅就知道,这些人,都是在西北跺跺脚,地皮就能抖三抖的人物。但池清不怯,她向来行得正坐得端,什么事情都摆在明面儿上,没人奈何的了她。
“文璎。”池清对四面八方涌来的斥责充耳不闻,端庄威严,低声丢了个眼色给她。
“是。”文璎屈膝行礼,取来个紫檀木匣子奉上——
“父亲生前遗命,在此。”池清朗声道,“父亲生前,常念与二叔手足情深,无奈兄弟别离,实为憾事。父亲临终前……”她微微哽咽,顿了下才道,“有过一刻钟回光返照,手书遗命——”
“其一,迎二叔回府,重归池氏宗祠;”
“其二,兄终弟及,立二叔镇西北军留后,承继西北;”
“其三——”池清扬声,“其三!开蛇口关关隘,五年为限,关中兵马驻入西北,镇西北军统归朝廷辖制,西北,归降!”
西北,归降。
四个字,池清用尽力气大声喊出,震懵了在场的所有人。
最先回神的是池老夫人。
“不可能!”池老夫人怒不可遏,“你爹去前,连你我也不认得,哪里来的手书!来人,把大小姐带下去,没得在这里胡言乱语!”
“是!”
不用池清吩咐,她的亲兵迅速围拢而上,在池清身边合拢成一道人墙,虎视眈眈瞪着听了池老夫人吩咐来“请”大小姐歇息的丫鬟。节度使府的丫鬟再彪悍,那也是丫鬟,对上真正的军人,立即被凛然肃杀的寒气激得一个哆嗦。
这态度……池臻暗道一声不妙,池清——有备而来!
池老夫人板着脸,拐杖一落,丫鬟识趣地退下,流水似得换了仆役护卫打扮的青云暗卫。
两方兵将剑拔弩张,池清恍若未见,她的眼睛里只有池询——
“二叔,”池清眼里忽然涌上曾难懂的雾,轻声说,“父亲清醒时最后一句话,他叫我问你,‘问衍,这么多年,逍遥够了?够了,该回来了’。”
池询一瞬间震惊,“大……”他嘴唇哆哆嗦嗦,“大哥……”
池询,字谨语。另别有一不为人知的字,问衍。
很多很多年前,久远到他还是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时候,他素来的离经叛道就令他爹娘头疼不已,一度头疼到不想认这个儿子。眼看到了及冠之时,节度使府却迟迟没个动静,他却还不在意,再一次把自家老头子气的暴跳如雷后,池询被他爹拿着鸡毛掸子把他一路打出家门,老爷子插着腰在节度使府的大牌匾下怒骂——
“小兔崽子,是老子的种就别回家门!”
瞧瞧把老爷子气的,话都不会说了。是他儿子别回家门,那不是他儿子呢?去哪儿?
池询有地方去。
及冠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池询还在秦楼楚馆买醉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