募兵的条件比征兵放宽许多,不止年龄前三后七放宽了十岁,女子同样可以参军,独编女兵营。
到了打仗时候,第一批上的自然是现役士卒,之后加役诸营顶上,再是募兵,等募兵也打完了,就到危急存亡、全民参军的时候了。
募兵的桌案前排起长长的队伍,人声鼎沸,有壮年男丁,也有女子妇人,都是应募入伍的。
不少人从戏台下前脚慷慨激昂地离去,一转身,后脚就去募兵的地方填上了自己户籍大名——西北人,就这么凶悍豪放。
正如池疏影之前对苏隽说的,西北人,从来不惧战。
原本是出来散心的,却在镇上被这样全民动员的战前气氛一感染,池疏影的心情,更沉重了。
庞丫丫小姑娘却兴奋的很,回来一路上嘁嘁喳喳,说她再长大两岁,也要参军做女兵
——原则上不招二十五岁下未婚无子的女人参军,却也有例外。如果有年轻的女孩子入伍的早,只要没死在战场上,以后有的是机会识文断字,转入文书、统筹、谍报的事务,倒比男人升的更快些。只是寻常远不用女孩子上战场,因而这一条晋升的路子,大概只有在青云暗卫中保留一二了。
池疏影笑笑,没说可,也没说不可。庞二牛一反常态地也不吭声,一路上紧皱眉头,很有心事的样子。
等晚上回了骁骑将军府,庞二牛按着他妹子小肩膀,郑重对池疏影说,“二小姐,额想走咧。”
庞二牛要参军。
庞二牛成亲,没儿没女,又是独立门户,没个兄弟,是以不在征兵之列。他说的参军,是走募兵了。
他要参军,得回原籍。况且他也得先把他妹妹安顿好,总得回家一趟。
池疏影听了,微微叹了口气,只能说,“刀枪无眼,万事小心。”
庞二牛咧嘴笑了,“好哩,好哩。”
“天色晚了,这边夜间不准人行走,你们明早再离开吧。”池疏影想了下又说,“也得向骁骑将军说一声才行。”
“好哩,都听二小姐咧”
这一夜,池疏影又睡不着了。
她一闭上眼睛,很多人都在她眼前转。
有池老夫人的疾言厉色,有池臻对她隐含着愧疚不知怎样疼爱保护她才好的目光;也有尉迟老将军失望透顶的眼神,还有声泪俱下求她回去的文萱,和骁骑将军殷殷求问却抱憾而归的不解……
再一看,眼前又换了一张张青云暗卫的脸,有敬州城守邢老头趴在城垛上嬉笑怒骂,有梨山县令崔尹枯槁的身影大笑着冲入火海,还有共事的牧代刺史、邱审刑……
池府别院,沐颜遍体鳞伤;胡杨树下,刘七爷死不瞑目;桂记后堂,小伙计横遭飞祸;桐州公堂,项玥愤懑难平……
梨山县十万父老上一刻还大呼着法外开恩替她求情,一转眼,西北大地硝烟四起,混战之后,朝廷大军长驱直入,屠城三日,杀人纵火,梨山县浓烟滚滚,十多万人的大县城,只留一地焦尸灰烬……
天上飘着黑乎乎的烟灰,她茫然地从一具具死相狰狞的尸体上迈过,一偏头,看见一个遍体鳞伤的小姑娘摇摇晃晃地从尸堆里爬起来——
“疏影姐姐……”庞丫丫满脸血污,鲜血从她眼睛、鼻子、耳朵里流出来,她疑惑地、委屈地问,“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一句话,池疏影刹那间泪如雨下。
突然蓦地起了大雾,浓雾深处,隐约有道身着深蓝色直裰锦袍的人影。不知怎的,池疏影认定了他是哥哥——
“哥哥”池疏影顿时喜不自禁,喊着他拔腿飞奔追过去,“哥哥”
前面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停下脚步转身,隐约转过半张侧脸,池疏影更着急了,她跑的更快,可脚下的路好像也不断延展,怎么也跑不到他身边……
终于,那人转过了身,池疏影看见他面容的一瞬,顿时愣住——
池爹,叶然,尉迟屹,云枫,苏隽……
项玥,沐颜,何桃儿,池清,文遥……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七窍流血地从她眼前呼啸而过——
“啊”
池疏影骤然惊醒,“文遥”
然而没有人回答。
池疏影这才想起来,这里并不是她节度使府的闺房……
池疏影喘了口气,掀开薄被起身下地。借着清冷月光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
但是,空的。
她回来时候心情不大好,忘了打水。大战当前,这里的人对她再客气,也不会周到到时时备着茶水了。
她长长地呼了口气。
这样清晰的噩梦叫她身心疲惫,池疏影捧着空杯子,坐在桌前,心脏咚咚咚直跳,似乎有可怕的事情要发生。池疏影用力按住心口,却不能疏解这种恨不得窒息濒死的难受。
深夜里,响起一道嘶哑的大吼。
池疏影没听清那一声喊的内容,就看见好像一碗水泼进沸腾的油锅,城头、屋外,火把游走,将军府、城门楼,一瞬间通通火光大亮,号角声、集合声、跑步声、马蹄声一阵压过又一阵。
噼里啪啦像炸了的鞭炮,整座骁骑将军府顿时一片沸腾,哄哄乱里,池疏影终于听清了一句——
“关东军团,到啦”
宁希1091年九月初三,飞速集结起来的二十万征西大军,兵临蛇口关下。
——这下子,池疏影彻底走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