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丫头!睡什么睡!”女人尖锐的声音刺破耳膜,眼皮还没掀起,一阵疼痛已经从身后袭来,是鞋子。
陈希睁开惺忪的睡眼,一张狰狞的面容出现在面前,她张着血盆大口,冲她叫唤,“把房间打扫干净!待会有人来!”
陈希揉了揉眼睛,这次眼前的景象看得更清楚了些,原来不是血盆大口,是一张红唇,红唇的主人是她母亲,酒巷里的人都喊她桂芳,她姓吴,即便很少人知道她姓什么。
她和小姐有个区别就在于,她比小姐多了俩字:陪酒。
她以前不是做这行的,至少十岁之前,陈希的生活比现在好很多,但是十岁那年,父母离婚,父亲跟别的女人跑了,把她留给了那个每天骂她是赔钱货的妈。
陈希慢吞吞爬起来,收拾脏乱的客厅,面无表情地将泛着腥臭味的避孕套丢进垃圾桶里,她打扫完后,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
避孕套的主人。
陈希看也不看他,提着垃圾往外走。
那个男人扭头看了她一眼,冲屋里补妆的桂芳说,“那么有钱,不给孩子买身漂亮衣服?”
吴桂芳抛了个媚眼,“谁有钱啊?你买啊?”
那个男人还真就买了,一件红色的裙子,一双黑色的小皮鞋,那时候能穿上小皮鞋的人家不多,陈希收到这份礼物时,也着着实实地吓了一跳。
“穿着吧。”吴桂芳居高临下地冲她说,“还不快谢谢你郝叔叔。”
“谢谢。”陈希第一次冲那个男人露出笑,喊他,“郝叔叔。”
但郝叔叔并不是什么好叔叔。
没多久,他成了陈希的继父,住进了她们家,他和桂芳两人旁若无人地在客厅做着少儿不宜的事情,丝毫不顾忌一门之隔的陈希。
那时候陈希已经十四岁,来了月经,耳濡目染,早就知道男女之间什么事,也知道避孕套怎么用。
但她不知道,有一天,那位郝叔叔,会拿着避孕套来找她。
“没做过?”他笑起来那张脸有些狰狞,是陈希那段时间闭上眼就会梦见的场景。
他伸出魔爪,刚发育的地方脆弱地在他的手下颤抖。
“妈——”她扯着嗓子尖叫,“妈——妈——”
吴桂芳刚睡醒,气不顺地冲过来,啪啪扇了她两巴掌,“吵什么吵?!”
郝叔叔站起身哄着吴桂芳,“跟你女儿生什么气呢。”
“拖油瓶,长得跟那死男人一个德行,看见她我就生气!”吴桂芳坐在沙发上给自己点了根烟,又问他,“你去她房间干嘛?”
“她刚问我能不能教她做作业。”郝叔叔替吴桂芳按摩肩膀。
吴桂芳抬了抬眼皮,“呵,就她那个成绩,算了吧,初中念完就别念了,念了也没用。”
陈希在房间里静静听着他们的话,默默地找纸巾擦干净脸上的泪,她抬头看向镜子,镜子里的女孩穿着鲜艳的红裙子,脚上是一双黑色小皮鞋。
陈希去超市买东西时,被隔壁的邻居医生伯伯看见了红肿不堪的脸,医生伯伯叹了口气,什么也不问,只是说,“来,我给你上点药。”
陈希坐在小凳子上,闻着药店里的味道,有些安心地闭上眼。
“好好读书,你长大了,就走出去,别回来了。”医生伯伯有些不忍地说,“你妈妈她已经堕落了,你不要被影响。”
陈希点点头。
走到门口时,她又回头。
“怎么了?”医生伯伯重新戴起眼镜问她,“是不是还有哪里受伤?”
陈希摇摇头。
那件红裙子被她在深夜剪碎了,那双黑色皮鞋被她丢进了离家五百米之外的大型垃圾桶。
她在郝叔叔不在的那一天,走到吴桂芳的房间,跟还在涂口红的吴桂芳说,“郝叔叔摸我。”
吴桂芳的口红歪了,她没管,回头看着陈希问,“什么?”
陈希又说了一遍,随后伸手指着自己的心口,“碰了这里。”
吴桂芳站起来扇了她一巴掌,“再说一遍?”
陈希抿住嘴,眼泪从眼里流出来。
“下贱料,也不照照镜子,你自己丑成什么样心里没数?我不知道你?你就想看我没男人,等着我饿死是不是?”吴桂芳重新补好口红,提着红色包包往门外走,“你要是敢在外面乱说一个字,我缝了你的嘴!”
晚上吴桂芳和郝叔叔两个人吵了起来,吴桂芳大喊大叫,郝叔叔拼命解释,“她勾引我的!真的!”
那个她是谁?
是她?
陈希背着书包不敢回家。
她再次去医生伯伯家,哭着问,“我能不能在这里睡觉?”
医生伯伯伸手擦掉她的眼泪,“能啊,傻孩子,你睡吧,我给你找被子。”
她住了第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被吴桂芳拖着拽回了家,吴桂芳甚至砸了医生伯伯的电视。
陈希从来没有这么恨过她。
她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吴桂芳,换来一巴掌,“贱人!瞪什么?!这么小就会勾引男人?!你是不
是天生下贱?!”
她希望吴桂芳哪天出门能被车撞死,更希望郝叔叔也能被车撞死。
但是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吴桂芳和郝叔叔依然活着。
陈希的噩梦还在继续。
陈希很喜欢上学,但是学校不欢迎她。
她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地说她妈妈是出来卖的,说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学费是亲生父亲替她交的,吴桂芳这才让她念书。
但她愧对父亲的学费,她逃课,没有一天认真上过课,她喜欢去图书馆,那里有很多书,可以看到很晚,免费的,没有人会赶她走。
到了放学时间,她就准时回家,背着可有可无的书包。
上学这几年,她一直是这么过来的。
后来,学校门口有了网吧,五毛钱就可以上一个机子,她开始上网,网上有很多人写故事,恶毒继父恶毒继母,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不清楚真假,但是很多人在看。
她也想写,但是总是写不成,网吧老板过来告诉她,写东西要注册笔名。
“笔名是什么?”她问。
“笔名就代表你自己。”网吧老板说。
代表自己?
自己是什么?
深渊里的跳蚤,永远也蹦不出深渊。
她注册好了笔名,随后花了一周时间记下了一个叫小冉的女孩的故事。
她不会告诉别人。
那个小冉就是她自己。
回到家。
家里永远是一堆空酒瓶,沙发上永远是一团脏衣服,地板上也到处都是啤酒和乱七八糟辨不清楚的液体。
陈希打扫完就去做饭,她很小就会做饭,个子够不着,就踩着凳子,被烫伤了,隔壁有医生伯伯给她创可贴。
她从一开始糊锅,难吃,到后来练就一手的好厨艺。
她希望吴桂芳今天没有喝多,因为吃饭的时候郝叔叔会坐在她身边,用手碰她,她每次都只能草草吃一口就跑走,发育的年纪,她的体重一直偏瘦,人像一根竹竿。
但是吴桂芳从不在意这些,哪怕她当天只吃了一口饭,她都不在意。
她在意的只有她自己。
她也不希望郝叔叔喝醉酒,因为他喝醉了,也很恐怖。
他会把她逼到墙角,会拿酒过来强行塞到她嘴里,逼得她喝下一整瓶,然后伸出魔爪……
那是陈希的噩梦。
今天很不幸,吴桂芳喝多了,是被郝叔叔拖回来的。
陈希盛饭时,手就在抖。
她自己在厨房偷偷吃了几口,正要出去时,郝叔叔进来了,“已经在吃了啊?”
陈希含糊地应声。
郝叔叔拦着她,“怎么不给我盛饭?”
陈希说,“你自己盛。”
郝叔叔捏她下巴,“怎么回事?对爸爸就这个态度?”
陈希浑身害怕地发着抖。
“别怕。”郝叔叔凑近她,“你妈妈睡着了。”
陈希眼睛惊恐地瞪大,郝叔叔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后来的事,陈希不太记得了,她哆哆嗦嗦地举着刀,刀上的血晃到了她的眼睛,她吓得一把丢了刀。
清脆的声音响起,她才注意到,地上躺着人。
郝叔叔裤子上全是血,他在哀嚎,但陈希什么都听不到了,她整个人蜷缩着往后退,捂住耳朵,浑身发抖。
她把被扯裂的衣服往身上拽,可是不够,太冷了,她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不知道过去多久,她跑到了医生伯伯的药房,大声哭着,满手的血。
谁也听不懂她说什么,后来她昏倒了。
医生伯伯收留她一夜,替她擦拭身上的伤口,看见她裤子坏了,立马猜到她是遭遇了什么,气急败坏地替她报了警。
吴桂芳醒来时,家里已经天翻地覆。
好不容易二嫁的男人被自己女儿用刀伤了那个地方,而女儿也不见了。
她头发没梳,脸没洗,冲到医生药房扯着嗓子骂了一通,什么难听话都有,说陈希勾引自己男人,现在又勾搭上了五十岁的老中医,又说陈希一晚上没回家,在老中医房间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男人除了那事儿,还能做什么。
她自己不要脸,也完全不给陈希脸。
周围的邻居指指点点的,医生伯伯还坚持不放人,医生的子女听不下去,主动把陈希交了出去。
陈希没有迎来一个温暖的拥抱,迎来的是一个巴掌,一句贱人,和两年的牢狱。
她自杀过,没死成,被狱友打了一顿,劝她死远点,不要脏了这地,也不要影响到别人。
她在牢里明白一个道理:不可以麻烦别人,也不能给别人造成困扰。
后来,她活了下来。
生命总是这样顽强,但她没有被社会所接纳。
她打听到医生伯伯在这个城市里,却是找不到他。
找到又怎么样?
没人愿意跟她扯上任何关系。
坐过牢,初中没毕业,找不到正经工作,
她只能打黑工,时刻面临着被任何一位客人欺负的风险,但是有口饭吃。
她在这里认识了一个一起打工的男孩子,没几天,他就带她去他的租房,第一次很痛,但是无所谓,不是什么恶心的男人,也不是很大年纪的老头,最重要的是,她有住的地方了。
但是容易得到的东西都不是珍贵的。
没多久,那个男孩甩了她,也不再让她住在他的地盘。
她知道,男女之间的感情是不长久的,但是她没想到,保质期会这样短,以至于那个冬天,她险些活不下去。
她偷偷住在饭店的小仓库里,直到初春来临,她才辞职,拿着自己的工资找了一处房子租下。
那是属于她的房子。
虽然很小,不到二十平,但是窗外有很美的夜景。
她第一次发觉这个城市的美,哪怕她都没有踏足这个城市的市中心一步。
她渐渐适应这个社会的步伐,她做很多兼职,保洁,扫大街,打扫厕所,端盘子,她干过很多劳力活,后来在咖啡店上班时,开始羡慕那些每天坐在店里有说有笑的客人,他们穿着干净体面的西装,手里拿着手机,不需要扫地拖地,依然喝得起五十一杯的咖啡。
唯一让陈希觉得自己和他们有共同点的是,他们也爱看书。
他们手里拿着书,那是陈希看不懂的书,什么市场,什么经济,什么金融,什么股票,那是陈希从没接触过的行业。
她开始减少自己的工作量,只为了每天能匀出两个小时去书店看书,她成了书店的常客,不管刮风下雨她都会出现在那,看完两个小时就回家。
虽然生活很辛苦,但她很满足。
她以为她以后的生活会越来越好,直到她有次回家时,看到满屋子的狼藉,和站在房间里的吴桂芳。
撕扯,怒骂。
吴桂芳把自己这辈子学会的脏话全部送给了陈希。
吴桂芳说,“你毁了我,你也别想过得好。”
陈希的包里静静躺着一本她今天新买的书,封面写着:你所在的世界很美好。
她努力热爱这个世界,热爱身边的一切了。
但是这个世界并不爱她。
狼藉的房间里,陈希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女孩乱糟糟的一团头发,衣服被扯坏,她的脸高高肿起,嘴角渗血。
这个世界上唯一关心她的医生伯伯,她也永远找不到了。
她绝望地闭上眼。
她不想麻烦别人的,但是她没地方去了。
只能在这里结束。
她吃了很多安眠药,听说这个东西会让人睡着死去,是很安详的死法,但其实是骗人的,她胸闷窒息难受呕吐。
她还没能死去,就被人发现送到医院。
她拉着那个人,苦苦哀求,“别救我……”
发出的声音却含糊不清。
她被洗了胃,这么久打工的钱尽数花在了这一次住院,甚至还不够。
“小姑娘,护工的钱你还没给呢,你这住院费定金也不够,要补交的。”有护士老阿姨过来跟她说话。
她头也不抬,整个人丧失了生命般,死气沉沉地看着床单上那一抹刺眼的白色。
有一群医生过来查房,主任问了情况,又过来劝了几句,老生常谈的话,什么好好活着,什么死了让家里人伤心,多想想父母,这么做会不会对得起父母。
陈希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她愤怒地想,你不是我,你凭什么这么评判我,你哪来的资格?!
她抬头看见好几个医生对她露出怜悯的目光,那一刻,她陡然失去所有愤怒的力气,她在所有人眼里无非就是个活不下去想自杀的可怜人,可怜人就该沉默,沉默地接受大家的怜悯。
大喊大叫只会让你更可怜。
出院结算那天,窗口递出一笔不小的钱数。
陈希愣了愣,“这是给我的?”
“嗯,前天有人给你垫付了一万块钱,这个是找给你的。”
陈希拿着那笔钱去找护士阿姨,护士阿姨说,“有个实习生给你付的,那人做好事不留名,你就别问了。”
实习生。
哪个实习生,她固执地想知道。
护士阿姨被她烦得不行,指着一行查完房往回走的医生说,“呐,就那个,站在后面的。”
“哪个?”陈希睁大眼看,那么多白大褂从眼前晃过,她焦灼地盯着每一张脸看,忽然就看到了一张忘不掉的脸。
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就是那个人。
因为那个人长着一张很温柔的脸。
“长得最好看的那个。”护士阿姨说。
“他叫什么?”陈希问。
护士阿姨已经走了。
陈希盯着那人,看他跟边上的同事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那张脸笑了一下,整个世界的花似乎在那一瞬间绽放了。
陈希找了好几层,终于找到了员工板墙,她盯着板墙上的照片,看着上面的名字,心里默默地想。
穆承胤。
名字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