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元子攸从英娥处回到自己住的昆仑居,听了张皓颂禀报的秋姑姑的事情,沉默半响不语,张皓颂试探问道,“皇上的意思是?”
元子攸淡淡说道,“皇后身边已经无可信之人,又无可说话之人,这个秋姑姑是你选的人,你说该怎么办。”
张皓颂听出了元子攸的弦外之音,他低头道,“秋姑姑吃的是黛粉叶茎,此物剧毒,长期服用有损声线。奴才这就派人给秋姑姑治疗,以后说话还是可以的,就是想恢复和以前一样的声音怕是不行了。”
元子攸“嗯”了一声,接着说道,“堂堂皇后身边几无可用之人已是闻所未闻,如今随侍的掌事宫女也声音受损,岂不让天下笑话。更何况如今是在晋阳,北乡公主岂会看不出端倪。好在这个秋姑姑也算聪明,不想别人起疑,便让自己逐渐变哑,所幸是才服食,应该还有法挽救,你暗里派人将解药调制好与她。秋姑姑能毒哑自己,便不会和皇后多说什么,此事就此作罢,她尚有家人在晋阳,你吩咐奚毅先将她的家人寻到,也让她有个安慰。还有,朕命你私下查清茹御女详细身世,朕总觉得郑太妃对她的关心有些不同寻常,即使投缘也不至于事无巨细的袒护。”
张皓颂一一记下,“皇上是怀疑郑太妃与茹御女本就相识?”
元子攸点点头,剑眉紧锁,一点一点回忆与绮菬对话时她的漏洞,“朕儿时并未从母后处听过婚约之事,初时郑太妃与朕说起时,朕始终不甚相信,也说过朕的疑惑。郑太妃解释说那是因为母后在父皇崩后,一直伤心欲绝,终日郁郁寡欢,见到朕和兄弟们都不愿说话,所以未对朕提起,但是母后弥留之际为何也不说,岂不奇怪么。在洛阳时,朕虽觉此婚事蹊跷,疑点太多,但是政事繁杂,实是无心再想这些琐事,现在既已出宫,很多事情可以便宜行事。小颂子,那绮菬曾对朕说过她的娘之前是伺候茹皓夫人的丫鬟,后被茹皓看上才有了她。你去寻寻茹家的旧人,便从她娘的身世入手,抽丝剥茧,朕要弄清楚全部真相。”
“是,皇上,奴才记下来。”
二人正说话间,元宽在门外称有要事,求见元子攸,接到通传后,只见他满面喜悦的进来,兴奋地举着一本奏报,“皇上,那元颢真的将费穆杀了,皇上,那狗贼终于偿命了,叔叔们可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说到动情处,一个魁梧的汉子忍不住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元子攸听到消息,脸上却没有太多惊喜之色,因为元颢此人为人还算慷慨重情义,杀了费穆为亲人朋友报仇也是意料之中。费穆,这个怂恿尔朱荣制造河阴之屠的奸佞小人,元子攸对他的情感是复杂的,若不是他撺掇尔朱荣杀了那么多的皇亲国戚,弄的北魏宗室凋零,论资排辈是轮不到他做皇上。可是他的亲人,他同父同母的两个兄弟死在了河阴,连尸体都不是完整的,这个仇恨又是深埋于心的。每次临朝之时看着费穆那侃侃而谈,不可一世之状,元子攸都想直接将他推出殿外斩首,不,即便是千刀万剐也难抵此仇。仇人在眼前却不能杀,对于他来说如鲠在喉,他本以为要在杀了尔朱荣后才能解决费穆,没想到元颢却在此时攻打洛阳,短短数日完成了他数年的心愿。
元子攸冷静的接过张皓颂奉来的文书,极力冷静,在打开文书看见上面赫然的四个字“费穆伏诛”时,他手开始颤抖,内心的澎湃再难抑制。他说了一个字,“好”。这个好字出口,他仰天落泪,却对元宽吼道,“哭,好好的给朕哭,要哭的天地都动容。”
然而得到费穆被杀消息的尔朱荣暴怒地提剑推门而入,奚毅阻拦不及,被尔朱兆反手拿下,五花大绑的捆在廊柱之上。尔朱荣带着尔朱世隆、尔朱度律、慕容绍宗、高欢等十余名将领进门正欲质问元子攸为何留下费穆,却看见元子攸眼中含泪,元宽跪地大哭,一时竟然不知所措。
尔朱荣还未开口,元子攸就扑上前抱住尔朱荣大哭,不停说道,“朕刚刚得到消息,朕的费穆将军竟被元颢所杀,朕如失股肱,朕心痛万分。朕要加封他,朕要赐他封号,要抚恤他的家人。朕,啊...”元子攸说了一半,双手捧头似痛苦万分。
尔朱荣一时竟有些茫然,对张皓颂道,“还愣着干嘛,叫太医啊。”
“是是,奴才这就让他们去请太医。”张皓颂出门叫着,“皇上头疾发作,速招赵太医。”
元宽慌忙上前将元子攸扶到榻上躺下,尔朱荣只能带着众人退到门外乖乖等着太医诊治,慕容绍宗和高欢看破却不说破,两人相对一笑。尔朱世隆和尔朱度律议论纷纷,怀疑元子攸是故意装病逃避问题,让尔朱荣直接入内质问元子攸。
醒悟的尔朱荣也觉得太过巧合,推门欲上前问个清楚。却被正赶来的英娥从后叫住,“阿爹,皇上抱恙,您还不带着这些人下去,乱哄哄的让皇上如何养病。”
尔朱荣看着女儿匆匆赶来,气喘未定,两颊微红的样子不免心疼道,“皇上不过是头疾发作,你也不做个轿子,看你这气喘的,哪有个皇后的仪态。”
英娥不理会众人跪拜,扶着秋姑姑的手,边说,边向屋内走去,“阿爹,这院子跟本宫那院子距离才多远,就需要坐轿子吗?您还是带着各位叔叔将领先退下,有什么事情等皇上身体好些再议,如何就这般着急的。”见张皓颂领着赵太医出来,英娥正色问道,“皇上如何?”
张皓颂回道,“回皇后娘娘,刚刚赵太医给皇上诊过,说已无大碍。”
英娥指着赵太医说,“你说。”
赵太医张望了一下众人的脸色,低头回道,“皇后,皇上是不荣则痛,乃因风阳易动,内外相引,肝失疏泄,挟邪上扰。臣已为皇上的百会、上星、太阳、合谷、太冲穴位施针,如今皇上无大碍,只是万不可再忧伤过度。”
英娥听完回望众人,对着尔朱荣说,“阿爹,您都听见了,皇上是悲恸过甚,如今刚刚好些,您还是带着他们散了吧。”
尔朱荣道,“皇后,如今元颢在洛阳倒行逆施,残杀忠臣,臣已定战略,自然要面禀皇上。”
英娥走到尔朱荣身边,轻轻从父亲手里抽过宝剑,递到高欢手中,“阿爹,面圣不得携带兵刃,知道的明白您是领着将士来誓师,不知道的还以为阿爹想诛君呢。”
尔朱荣双手叉腰,不屑道,“诛君也不会在本王府邸,费穆之死,阿爹就要好好问问皇上到底打算怎么处置。”
英娥手指轻点着自己的太阳穴,故作沉思,一会说道,“费穆,若本宫没记错是他当年挑唆阿爹制造的河阴之变,那元颢再怎么说也是宗室,且不说那两千人中多少人是跟他有关系的,就说他刚刚占领洛阳,新皇登基,自要耀武扬威一番。剩下的,女儿想阿爹应该明白了,也不需要女儿多说什么。还有那费穆在撤离之时,不是他主动请缨要留下来善后,为阿爹搜集消息的么?”
尔朱荣看着英娥如此维护元子攸有些恼怒,指着英娥竟忘了怎么说,“汉人怎么说的来着。”一时想不起回头看看慕容绍宗他们。
慕容绍宗看看高欢,“高将军,你说。”
高欢无奈,怎么也没想到慕容绍宗让他说这得罪人的话,哼哧半天也不敢说出口。
英娥见高欢那憋着也难受,自己说了出来,“阿爹,汉人说的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您都把我泼了,还想怎么拾掇回来?”
元子攸在内病恹恹地唤道,“皇后,让岳父进来吧。”
尔朱荣听见元子攸唤自己,冲着英娥指指里面,意思是这可是皇上叫我进去的,大踏步入内,英娥不放心,紧跟几步入内。见元子攸斜靠在枕上,面色几分憔悴,头发有些凌乱,英娥慌着行了个礼,便坐到元子攸塌边,心疼地为他将发丝拢好,“皇上刚好,不易太过劳神,有什么事情吩咐阿爹去做便是。”
尔朱荣也不理英娥,对着元子攸一抱拳便当是行礼了,“皇上,那元颢本月五日斩杀了仪同三司的费穆将军,又在十五日攻占了河内,斩杀了太守元袭、都督宗正珍孙。陈庆之率领的白袍军已经让我军将士闻风丧胆,若再不给予颜色,怕是梁国会长驱直入,若入无人之境,岂不是成了笑话。故本王欲率三十万兵马征讨元颢,先收复河内,再征讨洛阳。”
元子攸大喜之状,从榻上挣扎而起,一把扶住尔朱荣双肩,悲戚之色夹杂着点仰仗之意,“岳父果然是身先士卒,时时挂记大魏的安危,真乃国之砥柱,实乃天柱也。朕预祝岳父旗开得胜,所向披靡,朕这就为岳父拟征讨文书,为岳父壮威。朕决定了,朕将随军为岳父助阵。”
尔朱荣反问道,“皇上是觉得在晋阳住的不好?”
元子攸大声道,“好,这晋阳好极了,只是岳父为国征战,岂有朕安居于内的道理。朕要随军出征,为岳父镇守中军,岳父看可好?”
英娥突然发觉自己快认不识元子攸了,一个如此善于伪装情绪,他的神情几乎连自己都信了,英娥默默坐下,看着这两个人继续演戏。
尔朱荣自不想带着元子攸同去,因为这是破釜沉舟的卫国之战,三十万兵马是尔朱荣大半的精锐之师,此战只能胜利。但是元子攸同往,百姓看见的只是皇上御驾亲征,尔朱荣的功劳相比之下黯淡许多。尔朱荣安抚元子攸道,“皇上最近身体一直不好,还是好好在晋阳休养,征战劳神费力,对皇上身体康复不好。”
元子攸心里自然清楚尔朱荣的心思,就和尔朱荣知道自己心里的算盘一样,他本不愿意退让,但是在此出兵复国的重要时间,君臣不和是不利于战事的,他退了一步,“还是岳父为朕着想,这样吧,朕先在晋阳为岳父调配粮草。待岳父收回河内,朕便开拔前去河内,在河内离岳父近些,也方便物资调度,军情传递呢。”
尔朱荣看看自己女儿,那份爱女的心思,让他答应了元子攸的要求,不过他却提出战事难测,郑太妃一应宫嫔暂居晋阳,待收复洛阳,再迎回。元子攸应允,连称尔朱荣想的周道。尔朱荣见元子攸答应自己的要求,便不再坚持,时间紧迫,他退出屋内,带着部下抓紧筹备军务。
人都散尽了,元子攸看见英娥死死地盯着自己,嘴角上扬,本该是个好看的弧度,只是为何英娥看来就是他的皮肉牵动了一下而已。她心里苦笑,缓缓站起身,“皇上,您还是以前的您吗?”
元子攸没直接回答,他明白英娥想问什么,“皇后还是以前的娥儿吗?以前的娥儿是不会问朕这种无聊的问题。”
英娥语噎,“皇上要多休息,臣妾不打扰皇上歇息,臣妾告退。”
再沟通只会伤了彼此的感情,就是英娥想问也不能再问,今日秋姑姑说自己伤风所以喉咙不能说话,她已然觉得奇怪,这六月的天气,暑气尚且难消,如何便能伤寒。她知道不会得到秋姑姑的实话,只是隐约感觉与元子攸不无关系。她恍然若失地走在过道上,烈日下,连头皮都晒得发烫,秋姑姑遮上来的伞被英娥隔开。她将秋姑姑等留下,一个人走了不知多久,炙热的太阳让她开始烦闷,她抬起头,看着天上明晃晃的太阳,直面的照射,她觉得眼睛发花,一阵眩晕,她身子摇晃了几下却被一双臂膀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