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窗惜峭寒树冷,红妆病故人渐疏,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如今连四目相对的勇气都已全无,一个不敢叫醒,一个不敢睁眼。英娥静静地听着元子攸的脚步越来越远,她终于发现眼睛已经干枯,竟然一滴泪都没有,也许这就是哀莫大于心死吧。当元子攸出门将帘子掀开时,一阵冷风窜入屋内,让她不禁打了个喷嚏,她看见门外元子攸的身影停了片刻,复又很快离开。
馥枝听见屋内的动静,知道英娥已经醒了,便端着药进来,看着英娥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她轻轻说道,“皇后娘娘,即是醒了,便先喝了药吧,皇上已经唤了赵太医一会来给您诊脉。”
英娥靠在枕上,缓缓摇摇头,推开馥枝递来的药碗,“本宫身体无妨,不需要赵太医过来了。刚刚本宫听见皇上和你说话,小颂子是不是不太好,你快去看看吧,本宫这里让云枝进来伺候便好。”
“皇后,我”馥枝略一思索,下定了决心,她后退一步,跪地对英娥行大礼,“皇后娘娘,奴婢想求您一个恩赏。”
英娥猜到馥枝的心思,她知道这丫头和她一样的太痴,叹了口气,强撑起身子,满眼怜惜地问道,“馥枝,本宫当你如妹妹一般,本宫不想你误了一生啊,你能不能再好好想想。”
“奴婢没开口说明,皇后娘娘就知道奴婢的心思,可知奴婢的心意从未瞒过皇后娘娘。奴婢这几天深思熟虑了,觉不后悔,只想好好陪他走完这最后一程。皇上初始在外问过奴婢的意思,只是奴婢觉得婚事应该由皇后娘娘做主赐婚,所以奴婢斗胆求您成全。”馥枝哽咽地说着,说完伏地不起。
英娥叹息,“又是一个傻丫头,你若不后悔,本宫安有让你失望之理。本宫这就下懿旨赐婚,给小颂子冲个喜也是好的。只是这婚事便是匆忙也不能简单了,让李广安去内务府安排一下,本宫要给你一个风风光光的婚礼,就和嫁妹妹一样。”
馥枝再三叩首,悲悲戚戚地退了下去。当英娥的懿旨送到张皓颂处时,谁知张皓颂竟然抗旨,逼着馥枝结拜了兄妹。雪纷飞,泪痕歇,叹双燕难衔环,寸寸断肠,张皓颂两日后含恨而终,馥枝独坐灵堂,以血立牌位,“亡夫张皓颂之灵位,贤妻张郦馥枝立”。
此时的洛阳时局急转直下,元子攸误信元鸷,认为黄河水急,尔朱兆难以渡河,盲目自信下的他竟忘了当年攻打元颢之时的以船渡河,更未料到那年黄河水位下降,河水浅处仅及马腹,尔朱兆突率骑兵涉水过河。数十万的大军行至洛阳城下之时,天地变色,狂沙漫天,守城官兵视野受限,竟是连敌人影子也未见,便被奇袭,守城官兵皆降。尔朱兆不费吹灰之力便直逼皇宫,元鸷与其里应外合下令不抵抗,大开宫门迎尔朱兆入城,洛阳城陷,百姓惨遭涂炭。
公元531年甲辰日(1月8日),尔朱兆大军已集结于阊阖门外,呐喊声震天,宫内可闻。元子攸在太极殿惊闻前朝战事竟败的如此迅速,手中杯盏滑落摔个粉碎,他瘫软坐在龙椅之上,方悔错信元鸷。接任张皓颂做主管的邱关见元子攸这番情景,小心翼翼地凑近跪在地上捡着破碎的茶盏,尽量不发出响动。
元子攸有些颓废,他深陷的眼眶里布满了红血丝,嘴角微微颤抖,低沉着声音问道,“小颂子,你说朕是不是真的不适合坐这个皇帝,连用人都错了。”
邱关见元子攸想起了张皓颂,不由鼻子一酸,心想若是师傅还在,必然会博古通今的用一堆故事来让元子攸放宽心思,自己笨嘴拙舌地除了能尽心伺候,其他却都无能为力。他为自己的力不能及懊恼,思忖着若是师傅还在,他会怎样回答元子攸的问题。
元子攸见半天没人答复,下意识地想起张皓颂已经死了,剑眉不禁紧紧皱起,他低头看了看匍匐在地的邱关,长叹一声,“朕竟忘了小颂子已经不在了,罢了,你去召城阳王进殿。”见邱关趴在地上迟迟不起身,元子攸有些恼火,“如今朕连你都使唤不动么,朕如今还是这大魏的皇帝,还不快去。”
邱关战战兢兢地小声回道,“不,不,皇上,不是奴才不去传旨,是今日大早,奴才便已听说城阳王带着家眷出城了。”
“什么,他竟然跑了?”元子攸恍然大悟却已经为时过晚,万万没料到元徽在此危难之际早丢下自己逃走,而他大力推荐的元鸷开门放进了尔朱兆,如今他真成了孤家寡人,身边连护驾的人都没有,他想起了还有元彧可以依靠,急急问道,“临淮王呢?快,给朕宣临淮王速速进宫护驾。”
正说时,只见温子升牵着衣角,跌跌撞撞地直接跑进大殿,见了元子攸官服都不及整理,噗通跪地,衣衫牵扯他身子不稳狼狈伏地,他抬头向元子攸泣道,“皇上,临淮王本欲进宫护驾,却在东掖门被尔朱兆军队拦截,尔朱兆劝其归降,然临淮王对尔朱兆辞色不屈,结果,结果竟被尔朱兆下令乱棍打死,如今尸身亦被羞辱置于闹市示众。未及逃走的大臣被尔朱兆驱逐一处,让百官做文章污蔑皇上,谁做的文章好,便放其归家,不从者当即斩首。臣是跑得快,这才没被抓到。尔朱兆大军离皇宫不过咫尺,臣已经安排杨侃在云龙门接应,皇上起驾吧,再不走,就出不去了。”
元子攸胸口如被重锤击打,胸闷异常,见大势已去,他木然呆立,神思恍惚。温子升见状着急了,不顾君臣礼仪,跌跌撞撞爬起,三步便到元子攸跟前,扶起元子攸便拉着往外走。
元子攸跟着走了几步,突然回神立住,“不行,皇后刚刚产子,朕不能丢下她,朕要带她一起走。”
温子升听着宫门外的厮杀声,急的面红耳赤,曾经的茹茹而雅此时都丢到一边,“皇上,皇后是尔朱家的人,那尔朱兆定不会对皇后如何,您就别担心皇后了。再迟,真的出不去了,臣送您出云龙门后,臣再回来安顿皇后。”
邱关见元子攸迟疑,也忙劝道,“皇上,皇后产后体虚,如今不适宜长途颠簸。且逆贼也不会对皇后不敬,温大人一向思虑周全,皇上还是保重龙体,先行出宫,再图后举。”
“这次朕抛下她走了,夫妻情分怕是彻底没了,罢了,摆驾吧。”元子攸不再坚持,紧紧跟随温子升出宫而去。
众人奔至云龙门外看见骑马逃跑的元徽,元子攸命邱关大声唤他,想借他的马屁逃脱。却未料元徽故作不闻,头也不回地带着家将策马而去。元子攸等脚力不行,很快被闻讯而来的尔朱兆士兵所擒获,即日押往永宁寺囚禁。
皇宫内,尔朱兆带着士兵耀武扬威地杀进来,已至太极殿。尔朱兆的淫荡恶名早众所周知,如今攻入皇宫,妃嫔、宫女人人自危,后宫早乱做一团,有门路之人如李彧的侄女李晗如,中书侍郎邢邵之女邢婷玉,御史中尉高道穆之女高静月早被家人偷偷接出宫去。而英勇战死的李苗之女李昐儿,征战在外的杨侃外甥女王岫烟和嘉美人、禧御女孤立无援,只能齐齐跪在嘉福殿求英娥庇护,嘉福殿外哭声一片。
端坐在大殿内的英娥静静地听着馥枝说着一切,她不发一言,低头轻轻拍着怀中的幼儿,怀中的幼子不知哀愁的吃吃笑着,那粉嘟嘟的小脸娇嫩无比。英娥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抚摸着儿子的脸庞,脸上带着满足,不时哄一下孩子,似乎外面的哭闹于己无干。
馥枝听着殿外的哭声,心下不忍,只得开口道,“皇后娘娘,如今您还是要拿个主意,毕竟外面跪的都是皇上妃嫔,不好,不好被玷污了去,污了皇家的名声。”
英娥缓缓抬起头,目光空洞,“如今谁又能护的了谁?此一时彼一时,堂兄来势汹汹,何人能压制,你以为还是阿爹在时么?”怀中孩子似乎感受到母亲的担忧,小嘴一撇,哭出声来,英娥以为孩子饿了要吃,便递于奶母。她起身整整衣服,“你说的甚是,她们是皇上的妃子,清白重要。”
馥枝忙问道,“皇后娘娘如何救她们?”
英娥目光变得幽寒,看着李广安道,“好生送她们上路,缢杀。”
馥枝吃惊于英娥的懿旨,“皇后,您要杀了她们?皇后,三思啊。”
“本宫正是三思了,尔朱兆的脾性,本宫再清楚不过,如今他士气正盛,根本听不得劝。便是本宫都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如何,这些妃嫔护不住了,不如让本宫这哥哥担个逼死宫妃的名声,他也坐不稳这洛阳城。”英娥看着踟蹰的李广安,呵斥道,“还不快去,听那杀声,不远了,速速动手。”
李广安领命退下,殿外的哭泣声夹杂着咒骂声和尖叫声,渐渐停歇。当尔朱兆冲进嘉福殿时,看见院中的尸体惊愕于英娥的杀伐决断,他吩咐庆威殿外收拾残局,自己大步踏入英娥寝宫。
尔朱兆刚进门时一脸的得意洋洋,却被英娥一个眼神击败,那是一种蔑视,这个妹妹自小的胆大,他知之甚深。只是孩提时的嬉笑打闹,如今却成了两个对立,若是以前他定会如在永宁寺那般将她举起,现在他却有些惧怕她的眼神。尔朱兆收藏起心底的那丝惊慌,站立给了英娥一个君臣之礼,“看来皇后并非像外界传闻那样病体缠绵,臣观之精神甚好啊,竟轻轻松松将多年的怒气给消了,只是你那皇帝知道了,不知道怎么想你。”
英娥还以礼,“哥哥还是那么爱说笑,本宫母仪天下,何来怨气嫉妒之说,不过是这些妃嫔摄于哥哥的之名,为全清白选择自行了断,与本宫何干。倒是哥哥不如好好想想,如何承担这逼死妃嫔一事,以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尔朱兆这才明白英娥此举还断了自己日后称帝的后路,当年尔朱荣便是因为众怒难平才会屈于做个天柱大将军,这个妹妹自始至终心里还是只有元子攸。“他对你如此,你仍为他步步为营,精心谋划,却是为何?连贺拔胜都愿意为你的傀儡,去护卫那个昏君。娥儿,你是不是太傻了。”尔朱兆忍不住唤她的小名,以保留自己心里残存的那点亲情。
英娥缓缓走近,“哥哥唤本宫的名字,便是还当本宫是妹妹,本宫请求哥哥放他一条生路,让他自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可好。”
“不可能,我已将他拿下,叔叔的仇,你不报,我报。如今他已被我押往永宁寺,待洛阳之事稍平,元晔入宫,元子攸就该下去跟叔父请罪了。”尔朱兆恶狠狠地说道,“若你想见他最后一面,哥哥倒是可以成全你。”
此时孩子似乎感受到了殿内的阴郁,不禁大哭起来。哭声吸引了尔朱兆的目光,他的眼中杀气益重,英娥心里惊恐,慌忙将身子护在孩子身前,故作平静道,“若哥哥主意已定,妹妹自是不能再说什么,孩子饿了,我要喂他了。这里不方便,请哥哥先行出去,那个人便是不见也罢。”
尔朱兆收回恶狠狠的目光,他环顾了一下,馥枝看着他的眼神,下意识地往英娥后面站了站。尔朱兆冷冷笑着转身出去,在门关上的那刻,英娥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她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紧紧抱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孩子就没了。
馥枝心里害怕,嘴上却安慰着英娥。“皇后,他不敢对皇子不利的,不看僧面看佛面。”
英娥不住摇头,“不,你不懂,他已然毫无顾忌,这个孩子若在,便是他上位的绊脚石,他会搬开的,他敢。”英娥越说心里越慌,语带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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