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的中国国民党当局对于高级军官回乡探亲的手续极其麻烦,转眼已经过了一个星期,似乎还是没有动静。
杨勇杰坐不住了,眼见一个个老战友已经成行,他再也无法淡定下去。
找出自己以前的军装,抚摸着自己肩头的两颗金星。
自己为党国奉献了一辈子,今天,是时候让党国为我做点什么了。
今天大陆探亲委员会仍然是人声鼎沸。
负责人施启阳忙得有些焦头烂额,他不理解,不过是一个回乡探亲这种走形式的事,怎么这些老兵这么热衷?
他这边正抱怨着,门口一个身穿空军军装的老头儿从大门走了进来,抬头看了看门上的指示牌,径直走向了施启阳的办公室。
施启阳猛然一抬头,只见一个空军中将已经坐在了他的对面,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施启阳哪里会不认得这人,这是退役的空军副参谋长杨勇杰啊。
“杨老,欢迎欢迎,您怎么来了。”
面对施启阳的热情,杨勇杰可没心情赔笑,当年他连小蒋的面子都不卖,今天让我对你笑?你可能在开玩笑。
“不来不行啊,我这退役老兵不亲自跑一趟,只怕我还乡的批文没人给我批啊。”这一次杨勇杰没有说普通话,而是故意操着浓重的江苏话说道。
吴侬软语,字韵如诗。
施启阳心中了然,老头儿这是来催文件来了,他太了解这老头儿想什么了,因为自己祖籍也是江苏,老头儿这是提醒自己别忘本啊。
“杨老,您也知道,您身份特殊,去那边手续很麻烦。”
“去哪边?”杨勇杰眉头一皱反问道。
施启阳这才觉得失言了,赶忙改口道。
“大陆,大陆。不过您也知道,现在的风气很敏感,您这种官阶,真的不好办。”
杨勇杰愤怒的一拳砸在桌子上。
“放侬娘的屁!敏感?对面就不是国内了?”
施启阳慌忙的摆着手。
“杨老慎言,慎言。”
“慎侬娘的屁,《中华民国宪法》开篇第一句话给我背一遍!”
施启阳吃了一个大瘪,但是也只得乖乖背了起来。
“为因应国家统一之前。。。。”
“你还知道是统一之前!那我一个国家的空军将军回自己家探亲哪不对了?谁说不对的你告诉我,我这个人讲理,我不难为你,谁说不对我找谁去。”
施启阳头很痛。
“杨老,您已经在难为我了。”
杨勇杰面色十分认真的看着施启阳。
“我只要一张回去的票,我从来没给任何人添过一次麻烦,就算我最忠诚的人把我这辈子最爱的东西弄丢了我都没抱怨过一句,老子特么问心无愧了。我现在只想要一张回家的票,我这个岁数,活不了几年了。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不会了解我们这一代人的情节。小施啊,算我杨勇杰求你,我必须回去,那边,有人等着我呢。”言到此处这个坚强了一辈子的男人眼角泛起了一丝泪花。
施启阳欲言又止,杨勇杰也看得出来。
“如果你为难,那你需要我给郝博村打个电话吗?”
“别别,不用,不用。”
好嘛,一言不合就给三军最高长官打电话,老战友真的了不起哦。
施启阳一咬牙一跺脚。
“得,我也看出来了,不给您办事您是饶不了我了。行,您回家等着,最长三天,我亲自将您的批文送到府上行么?”
闻听此言,杨勇杰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唉,这就对了嘛,咱们都是老乡,要抱团的。”
施启阳无奈笑笑,心想着行行行,怕了您了。
三日之后,施启阳言而有信,终于将杨勇杰等了几十年的回乡批准文件送到了杨勇杰的手中,杨勇杰拿着手中的几张文件心中五味杂陈,终于能回去了吗?一时间有些激动,又有些踌躇,她还能不能认识我了?杨勇杰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
嗯,除了老了一些大体应该没变,她变了吗?应该没变吧,她那样的姑娘,就算老了一些也是好看的。“杨勇杰,你眼光真好啊。”
一个老人仿佛孩子般对着镜子天真的说道。
回乡的班机在厦门停留了一夜,杨勇杰也是一夜难眠,终于在第二天转飞南京的飞机上,他睡着了,他隐约梦见一个少女站立在南京的机场之前等待着自己,几十年过去了,少女仍然隐约是分别的模样,一点没有变,但是他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去想要拥抱对方时,却扑了个空,对方瞬间消失不见了。
悠悠醒来,飞机已经降落在南京的机场。一种紧张感萦绕在杨勇杰的心头,南京变了吗?她不会把我忘了吧?她已经嫁人了吧,也许她的儿子就站在她身边,我该怎样问好?直接拥抱是不是有些不太庄重?
无数曾经想象了无数次的问题一瞬间全部涌向杨勇杰的脑海,但是早前想好的全部答案都在走下飞机的那一刻全部抛之脑后。
就在最后一步走下舷梯的瞬间,杨勇杰“哇”的一声哭了,似乎压抑了几十年的情绪在这一刻瞬间爆发,他哭得撕心裂肺,就好像一个孩子扑在母亲怀里撒着娇,诉说着自己的委屈一般。
我啊,回来了。
旧园依旧在,不见故人身。
杨勇杰哭了,也笑了。
她没有来。
也好,不见也好,我把想到的词都忘了,现在不见,正好可以再想想,省得尴尬。
大陆这边早就做好了街机准备,毕竟他这种高级将领还是要有优待的。
但这边的礼遇显然超出了杨勇杰自己的预期,一众本地部门的官员热切的迎上来拉住了杨勇杰的手。
“杨老,欢迎回家。”
杨勇杰笑着回应着,但是眼神却扫过人群,想要寻找记忆中的身影,结果却一无所获。
“我早前发来的文件托你们寻找。。。。”
“杨老,咱们上车再细说?”
“好好。”
坐在行驶的汽车上,杨勇杰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我拖你们寻找的那个叫梁雪蝉的女士。。。”
“杨老,不好意思,我之前找了许多的信息,仍然没有找到关于杨雪蝉女士的消息。”
杨勇杰握紧了手,随后又松开了。
“大陆人很多,不好找,我理解。”
“不过杨老,我们也有好消息。我们辗转联系到了,当年向解放军投诚的姚少卿将军的小儿子,说起来,姚将军的大儿子和您还有些渊源,他也是您第八飞行中队的人呢。”
杨勇杰眉头一皱。
“第八飞行中队。。姓姚。。姚德铭?”
“对喽!姚德铭和您一起去了台湾,但姚少卿将军在最后关头没有上船,而是向解放军投诚了。根据姚将军的小儿子说,之前姚将军曾和他提起过,你大哥一个叫杨勇杰的战友的老婆是被他送上船的。”
杨勇杰连喘气都颤抖了。
“小婵??上船了???不可能。。。我调查过后来所有到台湾的船,根本没有一个叫梁雪蝉的。。。怎么可能?”
“杨老您别激动,见到了姚少卿将军的儿子,您就清楚啦。”
汽车行到了酒店,杨勇杰在众人的指引之下,走进了酒店的礼堂,一个比其稍稍年轻几岁的老人身着解放军的军装正等在那里。
老远杨勇杰看着前方的人就脱口而出。
“像,像,和德铭真像!”
说罢快步向前拉住了眼前人的手。
“你就是德铭的弟弟?”
“是,我是广铭,姚少卿是我父亲。”
也许是上了年纪,杨勇杰突然悲从中来,拉着姚广铭的手又哭了起来。
“德铭没福气啊,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没等到今天,都是酒害得。但是他想你们啊,他真想你们,他做梦都在想你们。德铭走之前最爱做的事就是去金门的海边坐着,一坐就是一天,最后把家都搬去了。我们都知道,他想家,我们都想家啊。”
姚广铭也是热泪盈眶。
“我知道,我知道。”
一边拉着杨勇杰坐下,姚广铭一边说起了梁雪婵。
“您是不是在找您的未婚妻?”
杨勇杰者才想起来,抬起头瞪着眼睛。
“是,是,她在哪?”
姚广铭面带疑惑。
“按照我父亲的说法,当年他把一个自称您未婚妻的小姑娘放上船了,那艘船的名字是“平洋轮”按理说,她应该已经到台湾了啊。我父亲还亲自派人把她安排在了货仓,可以断定,她绝对没有下船。”
“平洋轮,平洋轮?”
杨勇杰脑袋“嗡”的一下,他隐约想起了当年自己确实寻找到过这样一艘船,不过船上的旅客名单上绝对没有梁雪婵的名字。
“这是怎么回事?我查过那艘船的,没有她,没有她啊!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身边一个衣着普通的官员突然提醒道。
“平洋轮?我们似乎有档案记载过这艘船,当时毛人凤有六十几箱古董就是这艘船运走的,为了节省空间,船上还出现了几十人的伤亡,传说中那些伤亡者。。。”
说到这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后面的情形大家都能猜到。
“也许是她自己下船了也说不定,毕竟没有位置了嘛。。。。”
姚广铭对着官员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别说了。
杨勇杰目光呆滞,久久无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只是身边人说的话,他是再也听不进去了。
她只是没上船吧,她那个鬼灵精,肯定是偷偷跑下船了。她最恋家了,她一定舍不得离开的,一定是这样,一定是。
水中的场景消失,然后再次亮起。
时间转眼来到了当下,已经百岁高龄的杨勇杰躺在病床之上,他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但是他仍然希望自己能再多撑几年,这次不是为了自己,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国家,为了整个国家。
像自己这样的老兵,走一个,就少一个了,听说最近年轻人闹的很凶,只要自己这样的活历史还在世,自己就能证明这个国家从没有分裂过,以前不是,现在不是,以后更不是!
没想到自己这个藏着私心的人,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活着都是为了大义。真是讽刺啊,有私心的活着为大义。嘴上喊着大义的,一个个却都为了私心。这世界啊,真逗。
听说老蒋的铜像已经从公园中拆除了,他觉得挺好,人死了就死了,真念你的好,一辈子都记得你,雕像只是个形式。碰上狼心狗肺的狼崽子,你留着铜像也是侮辱你自己,你就算做了一百件利国利民的好事,到了现在这帮亲绿的年轻人手里,也会变成教科书中浓墨重彩的一件黑料。
前段时间还听说老蒋的陵寝被一帮大学生泼了油漆。
想到这杨勇杰气就不打一处来,真是反了,再倒退个二十年,不用宪兵出手,自己就拿着枪崩了这帮小兔崽子。不过自己更气的还是慈湖的宪兵,几十人的守卫挡不住几个学生,以后不如养两条狗吧,放在慈湖边上至少知道感激喂它吃饭的人。也不知道现在的人是怎么了,从那个姓李的日本种开始,有一个算一个,姓陈的、姓马的、再到这个英文说得不好的,真是是一个不如一个,没有最差,只有更差,连他这个老头儿都觉得丢人。
唉,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也不想了,曾经盼着有生之年能看见两边再变成一家人,自己就回老家养老去,死了也算落叶归根不是?只怕,自己也是没机会了。不过还好,去了那边也许就能看到她了,回不去家,等到心上人也是不错。她的心太狠了,怎么就能忍心让自己在这人世孤苦伶仃几十年呢?等见了面非要。。。算了,哪舍得骂她,她最爱哭了,哭起来没完没了,我该心疼了。。。。。
空气中传来了一阵呜咽之声,是女鬼小婵的声音。
她的全身绽放着光芒,一团黑气从她身体中飘散了出来,瞬间蒸发。
光芒过后,小婵终于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一如当时上船之前那般,亭亭玉立,娇小可人。
陆夕彤对着水盆轻轻一挥手,里面的一切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笑着流泪的小婵依旧紧盯着,那是她的曾经,也是她的执念。
“原来他一直都在等着我啊。”
“是呀,他一直在等你,你又何尝不是一直在等他。你们两个都没有辜负对方。”
小婵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真好,不过可惜,在那边他也见不到我了。”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只要还想着彼此,总会遇见的。”陆夕彤淡淡的说道。
小婵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好了,我心愿已了,可以带我走了。”小婵笑着看向我们。眼中充满了幸福,如果不是见过她之前那般样子,这样的女鬼任是谁都不会害怕的。
陆夕彤摇了摇头。
“不必了,之前就说过,你选择了使用明镜台,那么你马上就要消失了。”
我有些心里不落忍。
“连轮回的机会都不给吗?太惨了吧,有没有得商量?”
“这是规则,没有例外。”
不过女鬼小婵倒是似乎并不在意。
“没关系的,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开心。死,我不怕。灰飞烟灭,我也不在乎。有这样一个让我骄傲的男人,我值了。”
陆夕彤板着脸,似乎有些着急。
“既然你已经有觉悟了,那我就送你走吧。”
说话间抬手一指,小婵的身影从脚部开始慢慢消散。
“谢谢你们,那块怀表就送给你们两个当个纪念吧。”
说着小婵还对着陆夕彤眨眨眼,似乎两人之间有什么小秘密一般。
我看着小婵慢慢消失,心里也多了一丝惆怅。在现代社会这种快餐爱情的世界观中,爱上一个人和忘记一个人都太过简单。太容易得到和太容易失去就会让爱情变得没有价值,身处这个时代,我们无法体会她们的爱情,不知道是我们的幸运,还是我们的不幸。
拿起盒子中的怀表,我久久不能平静,原来我的工作也是有意义的。
看着发呆的我陆夕彤对着我的脑袋重重的点了一下。
“还愣着干嘛?睡觉!”
我喜出望外。
“一起吗?”
陆夕彤冷冷一笑。
“想死吗?”
“不想。”
“那就不一起。”
“哦。”
。。。。。。
小婵眼前白光一闪,突兀的出现在一座病房之中,她惊愕的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眼泪控制不住的溜了下来。
“这里是。。。你是。。。。勇杰。。。。!”
杨勇杰缓缓睁开了眼睛,同样不可置信的直视着她。
“小,小婵?小婵,是你吗?”
“是,是,我是小婵。”
“你去哪了?我等了你很多年,你到底去哪了?”
小婵泪如雨下,紧紧的抓着在眼前这个老人的手。
“对不起,但是我也等了你很多年了,很多很多年了。”
那一天,一个老兵去世了,那一天,一个女鬼灰飞烟灭。
那一天,一对有情人终于相见,那一天一段故事画上句点。
那一天,一个店铺正式开业,那一天,我们分房睡,好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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