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欧冶再次踏上了越国的土地。
这是他第二次回到这里。他对越国的印象,始终停留在他十岁时的记忆里,青山秀水,渔樵耕浣,一切都那么淳朴,自然。当然还有那个简陋却不失温馨的家,一个严父,一个慈母。
直到战争抹杀了一切。
欧冶穿着褴褛的破麻衣,背着一个巨大的剑匣,风尘仆仆,站在殴余山之上,朝南而望。山脚之下,一个幸免于战火的安逸的村庄依湖而卧,炊烟袅袅,亦不失繁华之象。欧冶加快脚步,朝自己心中惦记已久的人走去。
三年前,欧冶怀抱莫邪,从昆仑雪域徒步而出,九死一生。幸得羌族女子有虞氏相助,才绝境逢生。欧冶笑着回忆,或许命运是公平的,先给了他一个女儿,又给了他一个妻子。而后,有虞氏跟随欧冶,带着莫邪穿越了大半天下,回到了越国。对于欧冶来说,这里,才有家的感觉。
通向家门的平坦小路已经在自己脚下了。欧冶放眼眺望,一大一小两个人影,早已在桑梓树下等候多时了。
“爹爹!”一声清脆悦耳的童声传入欧冶的耳朵。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女孩,扎着翘翘的朝天辫,脸蛋圆润,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闪一闪,流露出忍不住的喜悦,朝着欧冶奔跑过去。
欧冶一把抱起飞奔而来的女娃儿,抗在肩上,笑道:“爹爹不在的日子,莫邪有没有好好照顾娘亲?”
莫邪一脸较真道:“有的,莫邪天天给娘亲打水做饭!”莫邪说罢,便从欧冶肩上荡着脚尖跳了下来,拉着欧冶赶快往村子里面跑去。
有虞氏望着父女二人的俏皮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迎着满身灰尘的欧冶,又满是柔情。“夫君……这趟出去,可有收获?”
欧冶一把将有虞氏搂进怀中,用自己的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这段日子辛苦你了。这次回来,收获颇丰,总算能安安稳稳地再家中待上一阵了!”欧冶拍了拍背上的剑匣,又将小莫邪也搂入怀中。
家庭是欧冶活着的新的意义,没错。不过,他依旧追寻着自己铸剑的梦想。回到越地之后,欧冶和有虞氏靠着捕鱼耕种,过着自给自足的简单日子,而欧冶,又为了寻找天地间富有灵力的铸剑素材,常常游历在外,莫邪就靠有虞氏照顾。欧冶在心中时常对她们感到愧疚,但有虞氏理解欧冶。她知道,自己的夫君有他自己的打算,她无条件地相信并支持着欧冶。
“夫君,有一位客人在家中等候,相貌不凡,打扮雍容,自称是你的故人,现在在侧房等到你回来,已有半日有余。你且沐浴一番,换件新点的衣服,赶紧去见见他吧。”有虞氏解下欧冶肩上的包裹,再去解欧冶背上的剑匣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拿不动。
欧冶怕剑匣压伤有虞氏,赶紧扶住,自己提着剑匣赶回家中,心中却疑惑,自己的故人屈指可数,但衣着华丽的贵族,究竟又是哪个?
欧冶在院中井边提了一桶水,痛痛快快地从头至脚冲了一把。冰凉的井水卸去了欧冶奔波的疲劳,又让欧冶大解干渴。欧冶换上有虞氏递过的一身没有补丁的新布衣,径直推开侧边破旧的客房门。
“欧冶子!好久不见!”来人端坐于炕上,一身紫衣,头佩黑冠,目光犀利,炯炯有神。忽而又把目光转移到了欧冶手中的剑匣上,耐人寻味地一笑:“泰山石魁!看来不久之后,足下又要铸成一把绝世之剑了。”
“薛烛!”欧冶眉头不禁皱了起来,右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手中的剑匣,臂上的剑痕从袖口隐约显露。
来人正是吴王幕下,相剑名师薛烛。薛烛此人,欧冶并不深知,还是在十数年前,欧冶学习铸剑初有成就之时,于莫干山剑池论剑,与之有一面之缘。当时天下剑师剑匠咸聚与此,将自己所藏宝剑一一展露,彼此切磋。而薛烛对其他人都不屑一顾,唯有对欧冶青眼相看。论剑之后,参加论剑的显赫之人,纷纷销声匿迹,而天下好剑,八成集于薛烛。欧冶知道,此人好剑,近乎嗔痴,甚至不择手段。薛烛如今在吴国做幕僚,想来当年公子姬光寻得欧冶铸鱼肠剑,也是薛烛所荐。
“为何你会知道我在这里?”欧冶并不寒暄,他知道薛烛出现在这里,不是一个好的征兆。
薛烛淡淡一笑:“吴越相邻,明争暗斗,越地自有众多吴国细线,欧冶先生在两国交界之处隐居,难道还想逃过我的耳目?”
薛烛一番话,令欧冶心中一惊。欧冶自以为隐姓埋名,就能避开乱世,看来是太天真了。他想起自己十岁那年,躲在床板之下,眼看着自己的父母倒在自己的眼前,鲜血染红了纱窗。就像他未曾料到,原本和平安宁的家园,会在一瞬间,变成人间地狱。好在如今,妻子和女儿,还安然无恙。
欧冶身上冒出阵阵冷汗。好在薛烛一句话点明了梦中人,不然恐怕自己幼时的悲剧,又会上演。
“你来此处,恐怕不是为了和我叙那一面之缘的吧?”欧冶开门见山,并不客气。
“既是故人,欧冶怎不尽宾主之宜?”薛烛此刻却无比淡定,整理了一下衣摆,显然这番对话,他占据着主导权。“也罢,既然如此,那我也直截了当地说了。此番前来,薛烛是想招募欧冶先生于吴王门下,为吴王铸剑。”
为吴王铸剑。欧冶心中叹道,话说的简单,却又如何这般简单。欧冶想起三年前铸成胜邪,楚王想据为己有,却最终引火**,将楚王宫夷为平地。而在欧冶趁乱逃离楚国,前往昆仑寻找昆仑胎玉之时,吴王阖闾乘机发兵楚国,击败强楚,称霸一方。不得不说,胜邪的威力,加上楚王的贪心,最终让楚国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四年前足下为吴王铸鱼肠,助吴王杀僚夺权,当时吴王便有招募足下之意,奈何足下弃太湖剑庐而去,寻之不得。三年前足下铸胜邪,以一剑之力夷平楚王宫,助吴王击败楚国,吴王感叹胜邪威力之大,更是希望足下能为吴国所用。况且足下所铸鱼肠胜邪两把绝世之剑,冥冥之中都是在帮助吴王称霸天下,天意如此,足下又何必拒绝呢?”
薛烛所言,头头是道,竟让欧冶一时无法反驳。但欧冶清楚,吴王绝非如此爱才之人。若是不从,吴王必然不会留下自己性命,为他人铸剑。
薛烛似乎看穿了欧冶心中所想,继续道:“足下有大志,薛烛自是明白,但大志所成,必要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作为依托才行。且当薛烛自大,足下为何不向薛烛学习,一来自己的志向可以实现,二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欧冶子,好好考虑考虑。”
薛烛说罢从炕上起身,也不待欧冶送客,径直向门外走去。才跨出门槛一步,又回头道:“吴王亦已知道欧冶在此,若三天之内得不到足下答复,薛烛可不能担保吴王的铁骑不会踏平此处!”说罢两袖一甩,消失于门外。
欧冶心中忐忑不安,在原地伫立了许久。他并没有做什么思想斗争,吴王阖闾绝非仁义之师,欧冶亦不会苟活于吴王之下,他在思考该怎么办。好不容易有了三年的安定生活,有妻女团聚的阖家之欢,有追求梦想的根基固本,却因薛烛的造访,又要烟消云散了。又或许这是好事,若非有薛烛的提前造访,恐怕好不容易组成的家,又会重蹈十数年前的覆辙。
跑吧。只能继续漂泊无依的生活了。欧冶着实无奈,他没有能力去与吴王对抗,也没有能力在乱世之中给他爱着的人一个稳定温馨的家。
有虞氏端着两杯泡好的茶叶进来,却发现屋中只有欧冶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手中拄着剑匣,神情严肃,气氛沉重。
有虞氏放下茶具,两手搭在正在沉思的欧冶的肩上,问道:“夫君,发生什么事了,客人怎么走了?”
欧冶从沉思中走出,紧紧抓住有虞氏的手,道:“快去收拾行李,就拿一些衣物干粮就行,喊上莫邪,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有虞氏没有多问。尽管她依旧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欧冶说的话做的事,肯定有非要这么做的缘由。有虞氏转身去卧房收拾行李,欧冶则来到一个堆满灰尘的箱子面前,将箱盖打开,里面皆是一些欧冶铸剑所用的器材和材料,最底处则是一把被粗布包裹的剑。
欧冶将其取出,揭开粗布,一柄漆黑的长剑展现在欧冶面前。已经有三年,欧冶不曾动用过工布了。工布本就是残剑,在两次对抗胜邪应龙之魄时,剑身又增加了一道裂纹,欧冶害怕它再遭遇强力就会损坏,混沌之力撕裂空间,后果亦将不堪设想,故而将其封存。如今情况危急,又不得不将其随身携带。
欧冶转身而出,有虞氏已经收拾好了两个包裹,分别与欧冶背在肩上。“去通知相亲邻里,告诉他们吴国的军队要来攻击这里,让他们赶紧逃命去!”
“爹爹!”莫邪正天真地在屋前玩耍,见欧冶和有虞氏出来,以为是陪她玩耍,迎上前去,却被欧冶一把抱起,手中的风车不小心掉落在地,被欧冶一脚踩坏。
“哇……”莫邪见玩具被踩坏,忍不住痛哭起来,捶着欧冶的肩道,“爹爹踩坏了我的风车,爹爹要赔要赔!”
那是欧冶亲手做的风车,是莫邪最爱的玩具。欧冶心中一阵心疼与愧疚,但大事面前,顾不得小节,边同有虞氏往越国深处赶路,一边安慰莫邪道:“莫邪乖,爹爹再给你做一个,但现在我和娘亲要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你要是哭,就不带你去了!”
莫邪乖乖地停止了哭泣,也许是玩累了,也许是哭累了,便趴在欧冶肩膀上睡着了。余晖之下,三人的身影渐行渐远。
宁静的小村忽而被战争的讯号扰乱,显得慌乱而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