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里之外,自己的王城正被人摧残,自己的宝座已被人占领,而夫差,还在此处纸醉金迷,毫无忧国忧民之感,仿佛丝毫不知馆娃宫外发生的一切。而更令欧冶疑惑的是,分明是助勾践伐吴的功臣范蠡,此刻却坐在吴王夫差一侧,为其焚香正坐,拨弦奏乐。
“欧冶先生,等候多时了,不妨入座,花前酒下,共饮一杯,如何?”
来自夫差的邀请,让欧冶不知所以。三张案几尚有一张无人入座,却摆满了美酒佳肴,似乎正是为他所留,仿佛事先早已知晓,他会来此一般。
范蠡闭着双眼,沉浸在琴声之中,面色微恬,并不插话。欧冶没有多说,静静地坐了下来。杯中美酒在琴声中泛起微微的涟漪,映着欧冶略显沧桑的脸庞。他是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的样子了。
“先生放心,酒里并没有下毒。”夫差此时竟更像一个儒雅的君子,端起自己面前的羊角方尊一饮而尽。“至少,你那杯酒没有毒。”
欧冶并不怀疑,手不自觉地端起酒杯,回敬了夫差一杯。美酒温润如玉,划过欧冶的舌尖与咽喉,确实别有一番享受之感。
“先生肯定好奇,为何城外战火纷飞,而寡人身为一国之君,却不闻不顾,还在此饮酒作乐,坐视自己的江山归于他人之手?”
欧冶没有说话,但这确实是他所想知道的。
“其实范大夫早就将勾践的一切计划告诉我了。”夫差自斟自酌,壶中的酒,似乎已经只剩这最后一杯。
“若先生要笑寡人昏庸无能,寡人也不否认。普天之下多少口舌讥笑寡人,寡人又何曾为之动怒,只能说,他们并不知寡人。”
夫差突然站起身,抬头望着无垠苍穹。在天地之间,这一园桃花,是显得那么藐小。琴声悠扬,落英缤纷。
“先生爱江山,还是爱美人?”夫差的一问,让欧冶甚为诧异。
“江山与我,又有何用?”欧冶没有犹豫。
“那就是爱美人喽!”夫差笑道,“寡人也是!”
“只是不爱江山,却不能丢下黎民百姓。”欧冶接着说道,也是句句肺腑。
“所以先生,一定活得很累吧。”
夫差的一句话,莫名地刺入了欧冶的内心。
“有人笑寡人,坐拥天下半壁,却不知经营,整日沉迷酒色,不顾国家大事,实乃昏庸无道,定将葬送大好江山;寡人却笑他人只知夺权争霸,不知休止,到最后忧碌一生,不知所求。”
“一生一世,如此短暂,没有人能够长生,没有权力可以永恒。与其劳碌一生,去求名求利,最终油尽灯枯,化作尘土,一无所有,倒不如趁人生在世,放手去挥霍名利,求得一时之欢,到死,也无有遗憾了。寡人虽将整个江山都挥霍而去,却每日自由自在,为所欲为,不必为案牍折奏而忧心,不必为徭役征战而操劳。待我死后,更有人接手寡人江山,将一切治理地更好,寡人这十年,又如何比不上他人一生?”
欧冶终于明白,夫差之所以当年没有诛杀勾践,是早就想好,将自己的江山拱手相送。他并不是向伍子胥所说那般愚蠢,只是不愿像他的父亲,像勾践,像这个时代的众人那样,为了一切虚荣去成就自认为伟大的霸业。
欧冶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夫差这种想法是可敬,还是可笑。或许是生不逢时,又或许,是冥冥天意。
“在越军跨国殴余山的那一刻,寡人就已经遣散了吴国的军队和臣民,遣散了馆娃宫的侍卫和仆婢。但总是有那么多心怀国家的臣民不愿离去,誓死保卫国家。对于他们,寡人只能从内心敬佩,这也是寡人唯一的遗憾。还有十年前伍大夫的死,寡人也着实没有想到,他竟会那般固执。”
“欧冶先生,比起他们,你和寡人更接近,只是你尚放不下天下苍生。但想把千万人的性命抗在自己身上,那你就失去了担起自己追求的肩膀。也或许能力越大,使命越大,先生在做出抉择之前,一定要好好考虑,莫要违背了自己的本心。”
“这张案几,是寡人特地为先生留的。寡人虽与先生不曾相识,但从范大夫口中有所了解,也听说了你十年前的故事。能为一女子舍命赴虎穴,抛下肩上使命的男人,夫差敬佩!”
说罢,夫差将最后的一杯酒举起,伸手相敬。欧冶举起酒杯,没有说话。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究竟是哪种人,即便经历了这么多,他依旧看不透自己,甚至还不如夫差看得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最后一杯酒罢,夫差静静坐下,不再说话,双目柔情似水,含情脉脉地望着在漫天粉色花瓣之中翩翩起舞的绿衣女子。春风抚槛,玉露华浓,世间没有任何美景,能与这一瞬相比较。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这么一个倾城倾国的女子,让夫差宁愿放弃天下,也要日日笙歌。
香尽焚,琴声毕。飘动的绿绸缓缓平息,在满地的粉色之中,绽开一朵碧绿的裙华。欧冶不知何时,也入了迷,曲终人息,方才知道,这一切已经结束了。
名叫西施的女子,宛如来自尘世之外,此刻随着缓缓垂落至地的绸带伏在地上,两行珠泪不知为何,随着双眸的微闭,缓缓滑落玉颊。
回过神时,一侧的夫差已经伏在了案几之上。欧冶一惊,伸手扶起夫差,才发他双唇黑紫,不知何时,已经断了气息。
确实结束了。不仅仅是曲子和舞蹈,还有十年的仇恨,和百年的恩怨。
西施站起身,一身浮华,随流英散尽。他默默地看着夫差的尸体,口中喃喃道:“他不是一个好君王,但他是个好男人。”
“我们也该走了。越王不久就会率军来此取夫差首级了吧。”范蠡起身,背起长琴,与西施齐齐转身。红色的长毯,无尽的落英,一个背着古琴的风流男子,一个不食烟火的绝世佳人。
“欧冶先生,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范蠡忽然停下步伐,转身问道欧冶。
“我……不知道。”何去何从,欧冶一直都没有主见。
“先生觉得,越王此人如何?”
“越王……”欧冶突然发现这个问题,是那么难以回答。如果是十年前,欧冶应当会毫不犹豫地夸赞勾践的英勇与决心,还有那一腔热血。但是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好像一切都在慢慢颠覆自己曾经的认识。是勾践变了,还是自己变了,欧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越王,已经不是以前的越王了。”范蠡默默说道,额前的一缕长发随风飘起,露出一道悲哀的目光。“仇恨与欲望会让人迷失,勾践确实是个有能力的霸主,但他却克制不了自己内心的仇恨,仇恨,会激起他更多的欲望。”
“我曾劝告过文种,待攻克吴国,便随我一道离去,但他不信。他终将葬送在他那一腔忠心之下,而勾践,也必然会成为第二个阖闾。”
欧冶无力反驳。他虽然不希望勾践变成阖闾,但事实却正在向范蠡所说的发展。仿佛范蠡已经看穿了一切,即便只是几句预言,却让欧冶不得不相信。
“欧冶先生,听范蠡一言,就此离去吧。”范蠡说罢,转身离去,同西施的身影,渐渐被飘零的花瓣掩埋。
欧冶在原地站了许久。他没有在思考,或者说,他甚至无力思考。吴越争霸,拉下落幕,而他对天下二字的重担,却还在肩上。
他想知道他应该去哪,与勾践说好在庆功宴上不醉不休的约定,恐怕是实现不了了吧。欧冶缓缓踏上长毯,踏上离开的路。无论如何,他都要先回到龙泉,这里,是留不了的了。
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自己,想起十多年前的自己。工布还在自己腰间,鱼肠还在自己怀中,那一道柔水之情,似乎在告诉欧冶,他还有没有完成的事情,还有可以去追求的梦想。
春风卷起地上的落英,花瓣纷纷随风而起,又飞向天空。欧冶伸手,握住一片花瓣,那一阵微香沁人心脾。欧冶加快了脚步,向馆娃宫外走去。硝烟弥漫,向着这人间桃源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