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国庆也没闲着。他埋怨市局和谷小保,这么长时间拿不出一个他苏国庆都能做出的定性意见;他对王志敏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三年多秘书未发现一点蛛丝马迹,但他也不排除王志敏故意隐瞒组织和调查组的可能,他甚至觉得王志敏是陆晓凯的留守处长;他不理解劳春燕、陆叔、刘姨和陆晓洁,陆晓凯出事后,他去看望过他们,除了表示理解和同情外,他还带了些物品,但他们不给面子,而且,神情让他疑惑不解;最让苏国庆耿耿于怀的还是陆晓凯,小学、中学、大学、六中、教育局、主管副区长,迄今三十多年,于私情同手足、感情诚笃,于公互相帮助、配合有方。你陆晓凯出走,不与我商量,最起码也得给我透露一点消息,好让我稍有准备;他也恨自己,就今年而言,不说工作上的接触,就是工作之外的也远远多于往年,虽然对陆晓凯的微妙变化发觉一二,但对其思想本质和心灵深处的变化却一无所知,更何况,通过对陆晓凯办公室的检查表明,陆晓凯就是出走,是有准备的出走。再则,凭经验判断刘少岛会就此事给自己明确指示,但他苦苦等待二个月,最后落空了。他不甘心,又三番五次到刘少岛办公室,名义上是请示汇报,骨子里就是想听听刘少岛对陆晓凯之事的看法或者指示,他不敢有奢望,只求探得只言片语。可刘少岛不但缄默不语,脸面上还涌现出陆晓凯出走纯属小事一桩的神态,而且他常常打断自己有关卢东文教卫生工作的汇报。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异常现象,这反而叫自己产生了坠入云谷、雾里看花的感觉。
无奈之下,苏国庆指望掌握一些市局的调查情况。他不想找王一凡,但是从谷小保紧锁的眉头中他已看出了大概,事实上谷小保不能满足他的任何要求和好奇。苏国庆有十七年党龄,正因此,他想到联系群众、依靠群众、群众的力量是无穷的这些至理名言和办事原则。于是,他戴着墨镜轻车从简,下饭馆,上剧院、进公园,逛商场,虽然他已作好了面对市井无赖视而不见、遇上道听途说充耳不闻的充分心理准备,而且他实际上也是这么做的,但暗察的结果却仍不外失踪、跑国外、被侠客剁成肉酱,抒评洋洋大观、精彩纷呈。但不管人们如何评论,苏国庆觉得人们评论时的表情简直是幸灾乐祸、拍手称快,最起码是陆晓凯副区长的存在与否与他们无关。此时的苏国庆不免产生兔死狐悲、唇亡齿寒的感觉。
转眼到了元旦,苏国庆像往年一样到了钱伯伯家,正好钱伯伯儿子钱怀周和妻子都在家,大家坐在一起聊了起来。
“钱伯,身体还好,长时间没来看您了。”苏国庆大声说。
钱伯伯与陆晓凯父母是老邻居,退休前在南货店工作,专打酱油、秤盐、买零食。小学时,苏国庆、谷小保与陆晓凯常到钱伯伯家玩,一边吃老虎耳朵一边听钱伯伯讲以前打仗的故事。苏国庆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钱伯伯架一副近视眼镜、戴一副蓝色袖套、拿一块格子抹布干活的样子。钱怀周与苏国庆、陆晓凯也是同学,但他性格内向,不太说话,因此他们玩不到一起。
“托福,如常。谢谢你和晓凯每年来看我。”钱伯伯八十多岁,他摸摸花白胡须平淡地说。除高度近视和耳背外,钱伯伯身体硬朗,看《参考消息》、长时间散步、喝绍兴老酒是他晚年生活中三件重要事情。当然是陆晓凯的原因,以往他们去看钱伯伯,钱伯伯兴高采烈,而且事先必备两件绍兴特产:女儿红、白切鸡。媳妇掌厨,男人们喝着聊着,老人家高兴时能喝二坛女儿红。可今天,钱伯伯一反常态,这一点苏国庆早有意识。
“怀周,六中是我唯一工作过的基层单位,我很怀念六中的时光,现在怎样?”
“没什么变。化学在区里的水平只能说维持原状,但在全市则是不进则退。我压力很大的。”钱怀周很实在。
“钱伯伯,晓凯的事情,你知道了?”就陆晓凯的事,苏国庆想听听钱伯伯的看法,这是他来的主要目的。
“听说了。”钱伯伯不冷不热。
“六中沸沸扬扬、众说纷纭。”钱怀周说道。
“都是些什么说法。”苏国庆知道全区乃至全市都在谈论这件事。
“我总结不外三种。一说纸包不住火,劣迹败露出逃。说的是复兴医院引发晓凯出走;一说仕途受阻、工作不顺,干脆学徐霞客探险旅游。说的是未当上区长负气,而且与你小庆不和;一说财富外露被劫持,春燕表面稳稳当当、不露声色,私下与劫匪谈得火热。说晓凯出外郊游被劫。”
“哈,哈,哈,哈,那应该有具体细节。”苏国庆看看钱伯伯大笑起来,又冲钱怀周说:“那你说哪种可能最大?”
“被劫。”钱怀周妻子在厨房说:“我同学在高速公路管理局工作。他们那儿的人说,有一天看见陆区长戴一副黑色眼镜,开一辆小车上高速,还有一个女人。”
“六中也有人说,看见晓凯戴着墨镜坐在汽车里,向校内探望。”钱怀周补充说。看看父亲一声不吭,他又以叹惜的口吻说:“但愿晓凯被人打了劫。”
“小庆,政府怎么看这件事?这么长时间,应该有个交待!”钱伯伯盯着苏国庆,含着抱怨。
“钱伯伯,您请息怒。政府的调查还没结束。但是群众的眼睛是最亮的,刚才怀周说的几种情况,可能性都存在,只是目前还未找到能说明问题的证据。”苏国庆婉转地解释。
“照你的意思,阿凯与你不和是真的?”老人家眼睛瞪着苏国庆,声音高了起来。尽管老人耳背,但刚才苏国庆与钱怀周的对话他也听清了几句。
“钱伯伯,您老人家别激动,那是谣言,是误传。我与晓凯的关系,就像小时候到您家听您讲故事一样,没变。再说晓凯是一名高水平、高素质的老区长,即便与我有天大的意见、隔阂和矛盾都不至于,”苏国庆本想补充几句基本情况以安慰老人,突然没词了。
“你们每次来,我都要给你们讲团结的道理。国民党为什么失去大陆,就是吏治**而且相互拆台导致战场失利最终失信于民。所以国民党强调精诚团结,一定要记牢。我看你气色不如以前,阿凯的事一定与你有牵联,你脱不了干系!”钱伯伯仍把苏国庆当做三十多年前的小庆,说话直来直去。
“钱伯,根据某些迹象分析,晓凯是有准备的出走。最近,晓凯给您来过电话吗?”苏国庆回避了老人的问题想了想之后贴着老人的耳朵说。
“没有。”
“钱伯伯,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天热的时候。阿凯穿一件短袖白衬衫,对了,一个人,送了一盒茶叶,说了十几分钟话。”钱伯伯犹豫一会,突然想了起来。
“爸,茶叶呢?”钱怀周问道。
“在大衣柜顶上,一个草绿色的盒子,拿来给小庆看看。”
当三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打开茶叶盒子后,似乎明白了一些。这是苏国庆对晓凯确属出走的第二个直接印象。
这之后,三人沉默不语地吃完了索然无味的午饭。
饭后,钱伯伯坐在一张老式藤条椅子上,若有所思、沉默不语,一会儿看看坐在沙发上抽烟的苏国庆一会儿品一口玻璃杯中的绿茶。他的思绪飞到了四九年二三月间。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和妻子周可人正在家中逗刚满三岁的女儿,享受战时难得的欢乐,同时他也在思考赴台后的工作、生活。突然,他接到上峰的通知,他的名字已从赴台人员名单中划去,保密局令他带一个三人行动小组潜伏海西,妻女按计划赴台。顿时,他脑中一片空白,他知道潜伏意味着什么,他更清楚国共之争熟胜熟负。八年中,他在日统区夜行昼眠,探剌除奸,生死度外,终日与手枪、炸弹为伍;抗战胜利后,他虽因功升职,组成家庭,但战局却急转直下。为争取列入赴台人员的序列,他利用职权、绞尽脑汁,可事与愿违,他不得不面临夫妻南北的局面,不得不失去旧日的朋友。当时,一些与他共生死、同患难的战友都有同感,他们对国民党和民国的前途心灰意冷,那时,他产生了出走的想法。但此时,他却不知自己亲眼看着长大的阿凯又是为什么要出走?
“小庆,和平年代不可能建盖世功勋。老伯我垂暮之年最想看到你们的稳健,最高兴的事就是你们来看我,我看到了也高兴了。但这日子一去不复,我看着阿凯长大的,我已经失去了阿凯,我不想再看到你重蹈覆辙。现在我借酒力对你说说我的肺腑之言。
解放后,大陆的官场大致可以分三阶段:早期虽贫不贪,中期不贫学贪,现今不贪也贪。这里,我指的是两个方面,一是官吏自身的言行,一是百姓对官吏的认识。虽有孔繁森,但这些代表、模范不是英年早逝、昙花一现就是离奇怪诞、距离遥远,而且,他们属于凤毛麟角、沧海一粟,是个别现象,不是普遍情况,是学习的榜样,不足以说明问题的本质。说得好听一点,这是政府睿智、媒体英明,因为他们已经盖棺定论。第二,现今中国谓之民主化进程也好,谓之中国特式的社会主义也好,只是一种说法,或者是一种理想。社会意识中封建残渣余孽仍很深重。官长为上司任命,官长度上司意识而后行者尤为优官良吏,这一点与千百年来相同。或曰: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清人语:以简傲为风骨,实乃生存之道。风骨者内足自立,外无所求之谓,非傲慢之谓也。我的看法是:欲长住庙宇,长念佛经,必备韩信胯下之辱之风。第三,若一日,上峰而非乡里希图变革。则一为政治斗争、权力分配,其过程为抛规弃法、明争暗斗,其结果为你死我活,实质是权力和利益的重新分配;二为声东击西、张冠李戴,其过程为狂风细雨,虎头蛇尾,其结果修剪枝叶、机构变迭,实质换汤不换药、未及根本。何以见得?司空见惯之历史。小庆,遇及此等情况,切不可新闻联播、雷厉风行,宁居漫勿居盲。第四,身为父母官,职权所在,重中之重当为民众办实事,渡民安居而乐业。若此,存世建功绩,去世积阴德。小庆,你与阿凯形影不离,物以类聚,阿凯绝不是焦裕禄,你也不可能是孔繁森。老伯警告你,你一定要以阿凯为戒,自惕自重,防微杜渐。”说完,老人站起来,伸出精瘦但似乎仍然有力的手捏了捏苏国庆肩头,付以邃和自信的目光,转身回房间去了。
困而知之_困而知之全文免费阅读_更新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