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弘再次看见了鲜于辅。
鲜于辅带着四百铁骑飞速进入卢龙塞。李弘赶忙迎上去,喜笑颜开,远远的就叫喊道:“鲜于大人,你怎么有时间到卢龙塞?”
鲜于辅比年前消瘦了许多,大概是最近一段时间太累了。他现在是幽州刺史府里主要负责兵事的官员,如今幽州战事频起,处处告急,怎能叫他不忧心如焚。
鲜于辅飞身下马,以下属的身份给李弘行礼。
李弘现在是军司马,秩俸是一千石,(东汉时秩俸都折合成谷物计算。一千石大约80斛谷。汉代一斛为120斤,一斤约合现在的250克。)级别,秩俸和一个大县的县令是一样的。汉代以“若干石”的俸禄额度来标志官僚等级,是所谓“禄秩”,大约有十八个等级。
军司马在军队中至少可领两曲八百人马,是军队中的基层官员。虽然官不是很大,但就他的年纪来说,二十岁不到,在军队中有如此位置,已经是罕见了。如果不是卢龙塞保卫战的光辉战绩,如果不是卢龙塞大战后唯一幸存下来的军官,这个军司马的位子无论如何也是轮不到他的。就以他的庶民身份来说,终其一生,做到军候这个位置,每月拿六百石秩俸,已经是到顶了。
在汉代,开国君主刘邦是依靠因军功而升迁的阶层打下了天下,所以大汉国的军功阶层一直都是很有权势地位的,直到东汉末年,士大夫阶层逐渐崛起,门阀,宗族势力开始膨胀,加上皇亲国戚,官僚贵族的轮番掌权,造成了军功阶层的迅速没落。
但现在李弘就不一样了,军司马的官职已经使他脱离了庶民的身份,一跃而成为一个小官僚了。在军队中,军司马可以独自领兵出战,积累战功的机会多,接触的上司都是军政大官,只要努力,升迁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
幽州刺史在东汉末年是个奇怪的职位。孝武帝时初置刺史十三人,秩俸是六百石。到了成帝时更为牧,秩俸二千石。建武十八年,又再次更名为刺史,秩俸复为六百石。但它的权力一直未变。每年州刺史大人都要在七八月间巡视所在州的各个郡国,考核当地官员的政绩,处理一些重大的诉讼案件,考察一些当地的名士人才,然后在下一年年初到京都上奏天子。刺史大人的奏折,对当地大小官员的升迁任免,人才的选拔推荐都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的权力很大,但秩俸却非常少。
因此跟在刺史后面的下属自然秩俸就更少了。象鲜于辅,功曹从事,是刺史府的主要下属官吏,到了县里,县令都要亲自出迎的,但秩俸却只有可怜的三百石,仅仅相当于一个县尉或者一个屯长的秩俸。
李弘虽然贵为卢龙塞守军长官,但也不敢怠慢刺史府的官员。他看到鲜于辅给他行下属之礼,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伸手扶起:
“不敢当,不敢当。鲜于大人这是为难我了。”
鲜于辅根本不理睬他的客套,第一句话就把李弘听呆了。
“大人必须跟我到渔阳去。”
“为什么?”李弘不由自主地问道。
“去年刺史大人离开卢龙塞时,大人曾经对今年幽州的形势做过预测。现在正如大人所言,鲜卑人和乌丸人再度联手,两路同时攻击我幽州北疆,居庸和渔阳如今均岌岌可危,急待大军救援。”
“刘大人大约能够从各郡国抽调多少兵力?”
“代郡的部队已经支援居庸城去了。现在能够抽调兵力的只有广阳郡,右北平郡,加上渔阳郡的潞城,雍奴城,最多能够凑出三四千人马。”
李弘听完几乎晕倒。堂堂一个大汉国,五千多万人口,在幽州这个北疆边郡,竟然连上万的驻军都没有,简直夷非所思。
“去年你曾经亲口对刘大人说过,卢龙塞今年将不会有什么战事。一旦北疆其他各处战事危急,可以从卢龙塞抽调兵力前去支援。刘大人至今没有收到你的告急文书,他确信卢龙塞方面没有重大军情发生,因此派**夜兼程赶来,一是向太守大人求援,二来如果卢龙塞不能派兵支援,也要把你借走。”
李弘用奇怪的眼神望着鲜于辅。
“刘大人相信你的才能,他认为你能战胜鲜卑大军。”鲜于辅苦笑了一下,同情地望着李弘说道:“在如今这种情况下,谁还有信心战胜鲜卑人的铁骑,除了疯子和白痴。”
他从怀里掏出一封火漆封印的小号竹简递给李弘,“这是刺史大人的授权,你可以指挥广阳郡,渔阳郡的支援部队。”
李弘糊里糊涂地接到手上,傻乎乎地说道:“我不能私自离开卢龙塞的。”
鲜于辅点点头:“我知道。快带我去见太守大人。”
刘政低头望着自己白净的双手,沉默不语。
鲜于辅疲惫的坐在席上,旁边的李弘小声问他为什么幽州边军这么少?鲜于辅警觉地望了一眼刘政,然后压低声音说道:
“现在大汉国的朝政完全被皇亲国戚和后庭宦官把持着,各地的大小官员和门阀宗族都是依附他们而生存。在他们的支持下,这些地方官吏豪强都大肆吞并土地,盘剥百姓,大汉国无数的财富都被集中在这些人手里,从而出现了极度富有的大臣和豪族,极度贫穷的国家和百姓的奇怪现象。成千上万的百姓忙碌了整整一年,往往还不够交租上税的。去年的黄巾暴乱,波及的范围之大,和这个原因不无关系。”
“国家太穷,边境战事又少,于是就削减军队。而各级军官为了克扣更多的军饷,都虚报人数。结果造成部队人数剧减。“
“去年因为黄巾暴乱,部队人数少,清剿不利,于是陛下授权各地州郡,可以适当募兵扩军。如果不是去年扩军,今年幽州的兵马就更少了。”
李弘还想问什么,刘政开口说话了。
“子民,你确信乌延和弥加不会在卢龙塞兵力空虚的时候,突然出击攻打卢龙塞?”
“大人,我已经详细解释多遍。他们的确没有实力再来一次进攻。去年的惨败对于他们来说起,不是一年或者两年就可以恢复元气的。即使他们想进攻,没有上万人,如何能攻破卢龙塞?东部鲜卑和乌延去年都吃了大亏,再想集结大军,鼓动更多的部落出兵出钱,根本就是竭泽而渔的行为,不会得到大多数部落首领的响应。慕容风的中部鲜卑主力在围攻渔阳,他自然不会愚蠢到在两条线上同时作战,分兵前来攻打卢龙塞。”
“但如果我们延误时机,不去支援渔阳,而导致渔阳失陷,任由鲜卑铁骑一泻而下的话,守住一个卢龙塞就没有什么意义了?大汉的国土被胡人肆意践踏,幽州的百姓被敌人蹂躏屠杀,战火在北疆四处燃烧,此时守住一个小小的卢龙塞能解决什么问题?能够赶走胡人收复家园吗?能够挽救在战火中呻吟的生灵吗?能够大展我大汉国不可侵犯的威严吗?”
李弘激动的涨红着脸,大声说道:“大人,一旦鲜卑人攻破居庸,夺取渔阳,他们的势力就会在幽州北部连成一片,而此时卢龙塞将处于腹背受敌的境地,根本就是一块无险可守的绝地。如果他们围上我们几个月,饿都能把我们饿死啊。”
刘政那张保养得非常光滑的脸,随着李弘挥动的双手神经质地抽搐了几下。李弘的话终于打动了他,迫使他下定决心出兵支援渔阳城。
“子民,留多少人守卢龙塞比较妥当?”
“一千人足够了。”李弘看到刘政已经同意出兵支援,惊喜的和鲜于辅交换了一个兴奋的眼神。
“援军刚刚赶到,非常疲惫,不适宜再次长途跋涉。你就带上卢龙塞的两千人马立即出发吧。”刘政一旦下了决心,倒也雷厉风行。他马上就下了出发的命令。救兵如救火,时间就是一切,这个道理谁都明白。
鲜于辅跪倒在刘政面前,为表示对他的感激之情,一连磕了三个头。
刘政挥挥手,示意他起来,笑着说道:“告诉你家大人,右北平郡能力有限,也只有李子民这两千人马可以抽调了。这两千人有一大半都是李子民从鲜卑人手里救出来的马贼,没有李子民,也就没有卢龙塞的援军。如果能够击败胡人的入侵,希望你家大人不要忘了多多提携李子民。”
李弘心里一阵感动,连忙跪下给刘政行了一礼,大声说道:
“大人请宽心。此次出战,子民必不负大人的期望,誓死奋战,击退胡虏,保我大汉国土。一旦战事完毕,当即刻返回卢龙塞,重归大人麾下效力。”
刘政伸手把他扶起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伸手将李弘散落在胸前的几缕长发顺到他的肩后。动作虽然细微,不经意,却是那样的温暖,充满了慈祥的长者对小辈的爱护之情。李弘心内一阵激动,眼眶不由自主的有些湿润。
此去战事险恶,将来可有相见之期,谁能知道?
刘政没有说话,只是**地拍拍李弘的肩膀。
李弘再施一礼,大步走出。
天上明月当空,繁星点点,正是杀敌报国的大好时机。
李弘大吼一声:“击鼓,整队出发。”
霎时间,如雷一般的战鼓声震撼了整个卢龙塞。
李弘站在山坡上,望着两千四百名骑兵战士飞驰在徐无平原上,心里沉甸甸的。鲜于辅站在他旁边,轻轻问道:
“大人……”
李弘抬手制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曾经一起出生入死,并肩作战,彼此之间无需这么客套。我不喜欢你喊我什么大人,真的。我想喊你羽行兄,可你每次都恭恭敬敬的叫我大人,让我无法出口。我们真的不熟悉吗?”
鲜于辅不曾想到李弘会说出这种话,一时间愣住了,神情非常尴尬。
李弘笑了起来:“羽行兄叫我子民,难道不是很好吗?”
“可下官……”
“人与人之间交往,朋友与朋友之间交往,讲究的是投缘。换成是你在卢龙塞,你也就是军司马了。官职的大小可以让你我之间连朋友也做不成吗?”
鲜于辅非常感动。其实在内心里他还是非常想结交李弘这个人的。只是因为官职,因为年纪,或者是因为在一起的时间非常短,总之鲜于辅有些难以开口象喊朋友一样的喊一个自己很敬重的人。可李弘不这么想,他听了觉得别扭,他想和鲜于辅交交朋友,他觉得鲜于辅看上去就是一个非常稳重可靠,很有才华的人。
“渔阳之战,胜负未卜,也许你我都会死在那里。”李弘苦笑着说道。
鲜于辅不好说什么。
“天亮后我们就到徐无城,是不是歇一下?”
李弘突然想起了小雨。
谷雨轻轻拉开门。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看到了披头散发,一身甲胄的李弘。
李弘站在门外,满面笑容,默默的望着她。
“你还好吗?”李弘轻轻问道。
谷雨点点头,清秀美丽的一双大眼睛里,全部都是惊讶和欢喜。
李弘一直看着她,默然无语。想到自己一旦战死,这个女人将怎样生活下去呢?谁来保护她呢?姬明临死前的叫喊似乎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李弘心里一阵剧痛,脸上的笑容突然之间消失了,眼睛里都是无尽的悲凄和无奈。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伤心欲绝的风雪。她现在已经到了扶余国,她好吗?
谷雨似乎读懂了李弘眼内的悲伤,她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小嘴嗫嚅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雷子把许多东西搬进了屋里。随即飞身上马,等待李弘地离去。
“小雨,我来看看你。”李弘平静了一下心情,缓缓说道:“部队要出征。”
两人互相望着,谁都不再说话。
谷雨脸上的哀怨和无助越来越浓烈,几乎让李弘透不过气来。
“保重。”
李弘再也不望谷雨,转身上马,绝尘而出。
谷雨的泪水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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